俞仲尧走近她的时候,看到她蜷缩着身形搂着被子的情形,唇角上扬。
放轻脚步,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她枕边,俯身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绷不住了,笑着平躺了身形,仍旧搂着被子,“看什么呢?”
“装睡呢?”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
“才没有,我就快睡着了。”她揉了揉眼。
“睡着怎么行?没等我的打算?”
“又没什么事。”她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眼神有点儿挣扎。
“想什么呢?”
“我……”章洛扬微红了脸,“想抱抱你,又懒得起来。”
俞仲尧的心立刻柔软的一塌糊涂,“我陪你一会儿。”他斜身躺在她身侧,将她抱在怀里,捕获她柔软的唇。
唇舌交错。
她轻轻地抽着气,搂住他。
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人朝夕相对还是想念的感觉。
想念他熟悉的气息,想念他温暖的怀抱。
她在他怀里睡着之后,俞仲尧才悄无声息的起身,给她掖了掖被角,熄了灯,在黑暗中离开。
翌日一早,章洛扬天没亮就醒了,发现了他送自己的生辰礼。
是一块刻兰草纹样的玉牌、一根竹木茉莉簪。
她想到了离开贺园之前,他拿着玉石雕篆不欲让她看到的情形,想到了前些日子看到的小刀、竹木、碎屑。
笑容、感动从心底到了眼角眉梢。
他不给她价值连城之物,只给她经自己手而成的物件儿。由此,便是独一无二。
放在手里把玩,见他手法很是细腻,颇见功底,并且,玉牌和竹木簪上都刻有她的名字:洛扬。小小的两个字,但很清晰。
她摘下原来的玉牌,将他送的这一块戴在颈间。簪子却是舍不得用,这可是从头至尾由他打造而成的。太珍贵,便妥当地收了起来。
这时候,沈云荞快步进门来,手里有个小小的提盒,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洛扬,快来吃。”
“是什么?好香呢。”章洛扬忽闪着眼睛凑了过去。
“是高进给你做的两条烤鱼和叫花鸡——叫花鸡只能给你一个鸡腿,别的被他一个弟兄抢走了。”沈云荞眉飞色舞的,“昨日来不及,隔了这一夜才弄到鱼和野鸡。他手艺很好的,你快尝尝。”
“真的啊?”章洛扬可是怎么也没想到,高进还有这一手。
沈云荞打开提盒,递给她一条半尺来长的烤鱼,“他刚烤好我就给你送来了,快尝尝。”
“好啊。”
“你慢慢吃,我还要过去吃放了很多辣油的。放心,大家都有份,算是高进帮你庆祝生辰了——只是高进只管咱们几个人的,别的鱼是烤是做菜他就不管了——懒人就那德行。”沈云荞拍拍她的脸,转身跑出去了。
章洛扬笑着吃了一口烤鱼,鲜美可口得叫她意外地挑了挑眉。津津有味地吃完一条烤鱼,又尝了尝叫花鸡。肉质细嫩爽口,叫她这做饭还算有一手的都频频点头。
她一面吃一面想着,云荞是馋猫,高进有这样的好手艺,凑成一对儿多好啊。可惜这不是能够想当然的事情,只要云荞高兴就好,别的都不急。
早上饱餐一顿,众人的情绪都不错。
孟滟堂倒是记得昨日是章洛扬的生辰,但是苦思冥想之后,决定不去道贺,也没将早就备好的生辰礼送上。
她不需要的。送礼反倒会给她带来些许为难,还是免了。
每日见她高高兴兴的就得了,别的是他不能求也求不来的。
**
八月下旬,一行人顺着苍凉古道,抵达西藏边境,即将进入大峡谷——这也将是最凶险的一段路途。
此后,除了俞仲尧在风溪及边境的手下,他们即将与人世喧嚣、红尘浮华断绝关系,途径罕无人迹的森林、终年积雪的地带、迷宫一般的山峦叠嶂,要随时防范野兽的侵袭、山体的坍塌、雪崩的灾难。
幸而前面有人接应,不然这条道路,会成为大多数人的一场劫数,生死难料。
每个人重新检查了行囊,将没用处的东西舍弃,交由留在当地的锦衣卫保管,每个人必须要随身携带的是火折子、酒壶、水壶和肉干之类的干粮。
章洛扬、沈云荞、连翘、落翘四个女孩子始终不曾有一声怨言,叫一帮大男人都为之惊讶,是以,有的人再觉得辛苦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一日,人们也将要与陪伴多日的骏马道别——日后大多为适宜徒步行走的路段,若是带着马匹,不过是叫它们平白受罪。
俞仲尧让高进将前路细致情形告知孟滟堂等人,自己则来找章洛扬,要亲口告诉她。
章洛扬正忙着精简行囊,见他进门,指了指简陋的勉强能叫做床的东西,“坐。要是让我打退堂鼓就免了,不如说点儿我喜欢听的。”
俞仲尧笑了笑,“沈云荞也是这么说?”
“是啊。我都商量她好几次了,她都说一定要去看看,还说风溪要真是人世桃花源的话,可以多逗留一段时间。”
“不为这个,你态度也不会这么坚决。”
“那倒是。”章洛扬承认,“我们两个是一家人,要始终在一处的。”说着,她拿出那两枚戒指来,端详一番,取出那枚适合男子佩戴的,走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来,试试。”大略估量一下尺寸,给他戴在了无名指上。
尺寸居然刚刚好。她呆了一呆。
“哪儿来的?”俞仲尧搂着她坐在身边。
章洛扬就将原由告诉了他,“真是奇了。”
“另一枚你戴着正合适?”
“嗯。”
他说,抬手端详一下,“我当你给我的礼物了。”
“你不介意么?”章洛扬笑看着他。
“什么都是一样,要讲个缘分。这东西又不是流落到我们手里的,分明是与贺涛无缘。说不定就是在等你。”
听他这样说,章洛扬会心一笑,“我的想法也大抵如此。嗯,那就送你了。”说着起身去把另一枚戒指戴上,再折回去吻了一下他唇角,“你会每日戴着吗?”
“自然。”
“我也会。”她眉飞色舞的。这算是她第一次送他礼物,并且他很愿意接受。
俞仲尧揽住她,反复吻着她的唇,好半晌才道:“真的不怕?”是指日后的行程。他也厌烦自己在这件事上啰嗦、没有个准主意,但是,心里是真的挣扎。
“不怕。你会一直陪着我,有什么好怕的?”她把脸埋到他胸膛,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抛开别的不说,我也不要离开你。”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同样的一日——
凄清的寺里,顺昌伯与章文照相对而坐。
章文照已没了以前的神采,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刚被关到这个地方,伤势痊愈后,他自然是百般不甘,认定了俞仲尧是被章洛扬的美色蒙蔽了心智才恃强凌弱,好一番折腾。
寺里的人也并不正经搭理他,只是让小沙弥把他绑在柱子上,不给吃不给水也不给睡,生生熬了他三日。
经过了此事,他整个人完全似蜕了一层皮,再也不敢瞎折腾了。
顺昌伯则是每日惊惧不安,神不守舍。
这晚,父子两个吃完斋饭之后,章文照瞥一眼父亲,“您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以前就看出来了,实在是没心情询问。
顺昌伯长叹一声:“这一次,二爷、三爷大抵是去帮洛扬找她的生母了。不论日后洛扬入了哪一个的眼,回到京城之后,章府怕是都要遭殃啊……”
章文照思忖片刻,惊骇不定地看着父亲,“您是不是做过对不起她们母女的事情?”
顺昌伯瞪了他一眼,随即却道:“不论我跟你娘做过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和兰婷?”
这倒是。章文照必须得承认这一点。这些年了,章洛扬就像一件样式不好看的家什,闲置在角落。在内宅,母亲一手遮天,凡事都能做主,都能敷衍父亲。他要做的,只是陪着母亲、姐姐跟父亲不落痕迹地说说章洛扬的坏话。
不应该么?是章洛扬的母亲先一步舍弃父亲决然离开的。那样一个女子的女儿,不该被冷落么?何况,章洛扬还是断掌,章家能容她活着已是莫大的恩赐。
顺昌伯的想法却是完全不同。
原配性情孤傲倔强,辜负了他,继室却是百般的温柔小意,这些年从没做过一件让他不顺心的事。加之他成婚前一番扰攘,哪个男子能够做到不被继室感动?
所以,后来为着自己为着家族,将继室产业接到手里之后,不准下人对洛扬提及,做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是因着这份歉疚吧,对原配有着几分歉疚,对洛扬起初几年还算上心。后来……事情那么多,自顾不暇的时候都不少,哪里还有时间反思行径顾及长女?
可到底是做过昧良心的事。
原本以为能瞒洛扬一辈子,原本以为原配找回来的时候也能理直气壮,可现在的情形却太要命了——俞仲尧介入了。
他只是害怕,章家最坏的光景并不是如今。
眼下他只盼着,真正对洛扬上心的人是俞仲尧。如此一来,俞仲尧念着章家到底养育她多年,若能成亲便是裙带关系了,总不会再对章家出手。洛扬呢,顾及名声,也会赞同俞仲尧的决定。
怕只怕,最后娶洛扬的是孟滟堂。那样的话,洛扬对章家心存不满又对孟滟堂百般诉苦,孟滟堂是皇室中人,发落岳家也没人非议。
这时候的章兰婷,则正在被二夫人数落。
原本二夫人也懒得再见章兰婷,但是,下午章兰婷得知自己的嫁妆估价只得一千两的时候,吵闹了一番。既是如此,二夫人就不得不过来与她说道说道了。
二夫人先跟章兰婷掰扯现在的家境:“你要是怪罪,也只能怪你爹,他已经把顺昌伯府的产业全交给你大姐了。这件事我随你去问谁,文书都下来了,不是我能心口说的。而且,不但如此,近五年府里的进项,都被人从公中账房取走了。唉,说白了吧,你爹你娘那个花费的法子,说起来是存了五年的花销,其实也没多少。我要跟你说的是,章家现在已经是手头拮据,任谁办婚事,公中也没多少银子拿得出。”
章兰婷惊愕,嘴唇都哆嗦了。章洛扬人不在家里,山高水远的,居然就把章府的银子全都拿走了?!听到最后,又忍不住恼怒:“你也说了是公中的银子,这些年你们是被谁养活的?例银、额外开销,不都是从公中拿的?你们摘借了多少银子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所谓的公中,全都是我爹爹的伯爵支撑着,这些还要我说明白么?!”
二夫人也不恼,笑眯眯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咙,这才道:“你就是不问这些,我也要跟你说。都是老话了,也是你不知道的前尘事。说白了,这些年养活章府的可不是你爹那个爵位能办到的,章府世代清廉,并且不是做生意置私产的料。你当你爹那些钱财怎么来的?——那可都是洛扬的生身母亲带过来的妆奁,外人不知道,我们这些府里的老人儿可是心知肚明。没人敢提,是一提就怕出人命。眼下我看你双亲这一辈都得不着好了,这才敢说句实话。别跟我提你爹娘了,霸着别人的财产这么多年,合该如今遭报应!而且啊,现在这还不算是真正的报应,你就等着瞧吧。”
看世道看了这么些年,见识有了,再加上一点儿预感,二夫人可以笃定。至于自己么,倒是可以周旋一番,能够安稳度日。
“哈!”章兰婷闻言却冷笑连连,“眼下主事的人都不在家里,自是由着你胡说八道。可不论怎样,你也不该只给我筹备两千两的嫁妆!谁都知道如今章府是由你当家,你就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侄女?照着这章程,你膝下的儿女要如何操办亲事?”
二夫人闲闲一笑,“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明不明白?眼下谁不知道章府落魄了?谁不知道顺昌伯霸占自己原配的产业多少年?哎呀,我这脸都要丢尽了都没找过谁诉苦,你倒先指责我?——嗯,这也怪我,日夜命人拘着你,你自是不知外面的是非。可也是没法子,这不是怕你又出去勾三搭四的惹事么?再说了,你当我愿意当这个家么?要是没你双亲的名头顶着,我眼下怕已到了头昏眼花的地步。你那嫁妆比之大户不算多,可是怎么来的你知不知道?是我辛辛苦苦命人变卖了你双亲房里的家当才换来的,不然实话跟你说,你连二百两的嫁妆都没有。”
“……”章兰婷险些发狂。
二夫人笑意更深,“你也老大不小了,真想攒点儿傍身银子的话,可别指望长辈。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嫁妆里面一两的现银都没有——我不敢给啊,怕你收买下人,再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儿。你要是真有心赚银钱,不妨学学洛扬。她这些年,可是名副其实的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平时花销都是自己卖绣活、写字画送到铺子里换的银两。对了,还有一事你不知道吧?当初我见她小小年纪过得这么苦,帮着沈大小姐给她找了一些不昧良心的店铺。人好看,绣艺好,我打心底同情她,也是想着那样的容貌不可能没出头之日,一旦出头便是不同凡响。是,我有我的私心,也不值得她记挂,可是最起码,她能在来日相见时给我个好脸色,也给我一条出路。”
“你怎么能一点儿现银都不给我?!”章兰婷听进去的,只有前两句,“我到了武安侯府,不用银子打赏下人么?一点儿银子都拿不出,那边怎么看我,又怎么看你?!”
二夫人嘲讽一笑,“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这个做婶婶的就不跟你学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要是我的女儿,我早把你浸猪笼了,还由得你此刻跟我对质?你算个什么东西?章府因了你才丢尽脸面,我的儿女都要被你连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我没投毒弄死你已是仁至义尽!嫁妆少别人会怎么看我,轮得到你操心?你一个出嫁都没双亲出面的东西,想让我怎么对待?我对你好一点儿,别人才会数落我。这人哪,不怕蠢,就怕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好生掂量掂量吧。要是再为这种事苦恼,别怪我一生气把你扔到井里去。你跳井自尽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寻常人早就这么做了,也只你这种厚脸皮的东西才好意思继续活着!”
章兰婷心口剧烈地起伏着,因着二夫人凌厉的语气神色,没敢呛声。她不能死,她要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机会雪耻。
“你——”二夫人抬手指着她,“你跟你双亲才是章府的丧门星。你爹糊涂,将妾室扶正——当自己是那权倾朝野的人物了吧?妾室扶正这种事,便是宗族承认,到了外人眼中,他也是宠妾灭妻的货色,这些年仕途不顺,一直围着原地打转儿正是因此而起,活该!你娘就更蠢了,占了正室位置就是一府主母么?我可是一辈子都不会认可她,多少年来我跟她作对,就是因为她非要在人结发夫妻间死皮赖脸插一脚,恁的不知羞耻!你就更别提了,比你爹娘还蠢。一个妾生的货色,居然算计自己的嫡长姐,谁给你的胆色?不遭报应才是天理不公。我但愿你出嫁之后,你夫君来日也能把妾室扶正,让你经历一番你嫡母的经历,当然了,最好是你的儿女被庶出之人打压欺凌,尝一尝洛扬这些年的心酸不易。”说着话,她站起身来,冷声警告,“别再为了琐事找我,找我一次我骂你一次,你敢还嘴我就痛打你一通,不信,你就试试!”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真当自己是顺昌伯的嫡次女了吧?真真儿是可笑!没有她设局陷害洛扬,哪里有这么多的是非?祸是她闯的,连累的阖府的人都被人低看,居然还好意思跟她叫板?当她平日里看尽别人脸色好过么?要不是因着顺昌伯府与武安侯府的亲事是廉王与太子少傅一并决定的,她早把这个东西扔到井里了。一直不敢,不外乎是怕两个人性情不同于常人,担心除掉章兰婷之后惹祸上身。
二夫人走后,章兰婷呆坐半晌,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了章洛扬三个字。随后,从头上拔下簪子,猛力地戳在未干的三个大字上面。只盼着章洛扬能够晚一些回京,只盼着她能在章洛扬回京之前站稳脚跟挽救章府于水火之中。
“章洛扬!”她从牙缝里磨出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