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祚明
子桓笔姿轻俊,能转能藏,是其所优。转则变宕不恒,藏则含蕴无尽。其源出於《十九首》,淡逸处弥佳。乐府雄壮之调,非其本长,间学孟德。惟《大墙上蒿》、《艳歌何尝》二首,谐臻其极,愈多局张之迹。气不充,故局;力不及,故张。然极其体量,亦克赴之。至於丰神婉合,掩映多姿,觉亦擅独造之胜。魏文帝诗如西子捧心,俛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倾国倾城,在绝代佳人,本无意动人,人自不能定情耳。
《十五》,汗漫萧蓼,结句有致。
《善哉行於讲堂作》,强学孟德做语苦心,亦未必自然,亦未安。调未能健,差得不弱。
《铜雀园》,[淫鱼]二句,生动。[东]、[西]、[南]三字已变宕出之,又伏一[北]字於淫鱼飞鸟之下,何其故作态度若此。虽非一篇中所重,未为佳处,然正是有意为之。藏排比字面於中,而使人不觉,令识者览之,作一笑也。於何知之?於其用[南]字知之。
《折杨柳行》,音节高古。[四五日]语便作致,速则太速,迟则太迟,此之谓速矣。[茫茫非所识],正使果尔,亦复何叹?此意含蓄,校下文所辨尤深。子桓言神仙则妄言也,疑神仙则但疑也,不似孟德有沉吟之心。凡诗中言神仙有二途:高士真切怀想,失意人有托而逃。如此,则芝丹鸾鹄,都非浮响。舍是妄谭,皆所谓躭词章,无意旨者。故诗以由衷为贵矣。
《燕歌行》二首([秋风萧瑟天气凉]篇)此七言一字一韵体,又与《柏梁》不同。《柏梁》一句一意,此连绪相承。后人作七古,句句用韵,须仿此法。盖句句用韵者,其情掩抑低徊,中肠催切,故不及为激昂奔放之调,卽篇中所谓[短歌微吟不能长]也。故此体之语,须柔脆徘徊,声欲止而情自流,绪相寻而言若绝。后人仿此体多不能佳,往往以粗直语杂於其间,失靡靡之态也。([别日何易会日难]篇)次篇便不及首篇之婉约,然犹不失风韵。
《陌上桑》极仿孟德,荒荒苍苍,其情悲苦。[稍稍]句佳,足知从军之久。
《秋胡行》前后屡呼应,章法圆警,一日三秋之思,言之极为切至。
《上留田行》此与《日重光》同一体。中间三字,文势却不可驻,须极流走,使紧接乃佳。此篇语亦古质不羣。
《大墙上蒿行》大墙上生蒿,荣华无久时,以比人生寿命不得长,乃反极陈为乐快意,淋漓铺叙,情极畅,词极雅。无端写剑一段,文情横姿。[驳犀]二句,生动之甚。又无端说冠一段,长短不齐,咸自谓美,本排而变,多非有余,少非不足,并擅。淋漓如此,淋漓之极,忽然为乐苦迟,使人不觉自悲。如作赋者劝百而讽一,劝不百,讽不切。文欲跌宕灵快,立言之体自应尔也。如此言悲,乃真足悲。雍门言琴,不先列不能使君悲一层便不畅,文势欲飞舞生动,不得此法,未有能飞舞者。写剑说冠所以为无端者,人所快意,在身所衣、口所食及浮生美色耳,今列衣食於前,才各一语,藏声色於后,亦不过数语,独将服饰中摘出冠剑二事,极意摹写,此何为者?总之,取致不欲寻常,将人所不加意者,偏为著意,所谓於闲处点染,将衣食声色或倂在前,或倂在后,则文气亦板。今偏疏疏落落散缀前后,何等变宕!口腹所尝止一句,身体所服独增貂鼲二句,又在口腹句下,何等参差!此皆先秦、《史记》做古文妙法,非韩、柳以后所知。诗家长篇定须得此结构方妙。盖长篇须有章法,法密则整,变则动,密之极而后能变,不可废此不讲,漫然执笔也。[为乐常苦迟]以下,一篇正意,却只用数语结之。盖长篇常患散漫繁冗,冗则卑,故结处最宜坚峭。使中晚唐人为此,再加淋漓畅写,则拖沓不成章法矣。古文亦然,《过秦论》[仁义不施]仅二句,柳子厚《梓人传》刺刺不休,高卑之别也。
《艳歌何尝行》无乃亦怀皇皇畏人之意,未受禅以前所作耶?通篇用意在少小以下一段,翻纵笔为快乐,令极畅,此亦章法反正之妙。小弟独无官爵,所以独无忧。使常手作此,首句下便接长兄云云矣。反先提饮醇酒,炙肥牛,作此无端语,趣绝。男儿一解,结上度下,力*密,语又极悲凉。
《月重轮行》名言古调。
《黎阳作》三首([朝发邺城]篇)命意居然得体,苦雨之叹已具。([殷殷其雷]篇)[遵彼]四句,喜其雅切。[辚辚]六句,备极生动。([千骑随风靡]篇)魏诗常调。起六句语法,自非晋人可及。
《於谯作》此所谓建安体,华腴之中,妙能矫健。[罗缨]二句,便觉班坐林立,非一二人,生动有态。
《孟津》平调亦有声节,铿锵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