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他刚摇头,张小胖就脚不点地又钻回瓜田里,摸了半天,还没摸着什么,就听到老远一口粗声叫骂着:
“俩小贼!还来!”
两人面色大变,小言堂抱着那只开了瓤的西瓜撒腿跑开,边跑还边回头看他的“金主”也跑了没有,张小胖见他这表现感动的涕泪齐下,喘气的同时不忘夸到:
“好兄弟..好...兄弟...”
这瞌睡时凑上来的枕头让言堂两兄妹生活松快了不少,小言堂七岁的时候已经能帮张小胖临出有模有样的字体,碰见疑问的字句还能问这个一知半解的事主,实在不行还能跟着张小胖去私塾蹭上一两节课,反正在外蹲着,和树上的麻雀没啥两样。
平日得去客栈里跑腿,偶尔捡些破烂给自家妹子做玩意,他妹妹也已经可以下地乱跑了,其实全村的人都挺稀奇这俩兄妹能长这么大,或许是命硬,他们多舛的幼年有这么一个优点也不知是福是祸。但就算小言堂日日起早贪黑,平日里没病没痛,一天十二个个时辰恨不得挤成二十四个时辰用,也难以承受两人成长所需要的营养,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更别说他们连好汉的门槛都没瞅见。
他娘越来越疯,有时候居然和他妹妹抢吃的,弄得现在他除了他们兄妹的口粮外还要兼顾他母亲的,他知道她有些首饰可以拿来卖钱,可那些首饰被他的疯娘亲当成命根子一样藏着。无奈之余,他决定铤而走险一回。
村里有些壮实的男人隔三差五的都会结伴进山,小言堂后来知道他们是进山打猎,或者挖药材,去一趟就能养活他们一家三口好些日子,他一两年前就看着眼馋了。他七岁了,身形小跑得快,比起还在爹娘怀里蹭鼻涕的蠢小子来说,他自认为已经是个大人了,他安抚了不到四岁的妹妹,背着一个小竹篓跟着男人们进山。
被这么个小尾巴跟上可不是什么好事,男人们恐吓他说山里有大虫,专门抓他这种小鬼吃的,小言堂仰着脸状似天真:
“被大虫吃是死,在家里饿死也是死,既然都是死,死我一个好过我妹妹也死。”
一个猎户叹了口气蹲下来,摸着小言堂的脑袋:
“那你娘呢?”说完他就噎住了,这家什么情况大家心知肚明。小言堂果然不吭声了,抓着竹篓的手紧了紧。他花七年在心里构造了一个潦草的等式,一头画着“娘”,另一头画着“疼”,而等式旁边巍峨的山岳叫日子,过不去的都叫日子。
他扑通一下跪下来,哀哀地求着:
“我不会拖后腿的,我就跟着你们后面,不用管我跟不跟得上,我不求猎物,只想挖些草药换饭吃。如果我真有什么事你们也不用救我,只要拿我挖的药材换些吃的给我妹妹活下去就好!”他磕着头,声音恳切,他知道这招也是威胁,这些年他旁门左道学了不少,装可怜扮蛮横信手拈来,欺软怕硬无所不及,小小年纪一点没有脸面尊严的概念,可这模样他本能的不想让他妹妹看见。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会被抄过几遍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惊醒,“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茫茫然看着咂着嘴睡在身旁的妹妹,不知道这缥缈的“德与善”是什么玩意,不管是什么玩意肯定和他现在的举止挂不上边。他咽下隐约的羞耻,头磕得砰砰直响。
谁也拗不过他,谁还能打断这娃的腿让他别跟上么,他们到底是淳朴的乡民,干不出这样断人活路的事情,何况这种年纪的娃娃,拖着一口小拖油瓶活着该有多不容易。
第一回进山,无惊无险,小言堂得了甜头,就有了第二回,第三回。山里有大虫这不假,但大虫没那么常见,不过蛇虫鼠蚁倒是不少,一些凶猛的野兽也碰过几回,小言堂兄妹俩命硬,次次都有惊无险的活了回来。
就在他以为日子正朝着康庄坦途一往无前的时候,小言堂也余出一些心思思量别的事情,他妹妹还没有名字,这一直让他如鲠在喉,他走在路上每一步都在思量着他妹妹叫个什么名才好。
经年后小言薇问起她名字的由来,已经成了一方将帅的戚言堂掐着她的脸嬉笑道:
“那不是那时候薇草漫山遍野撒欢一样的长,我想你好养活一些,给你起了这个名字。”他说的不假,他兜里随时带着白薇,伤了磕了就嚼碎了敷在伤口上,那时候初夏,薇草凄凄,粉紫的小花漫山遍野,他就想着他妹妹要是有这劲头,日子再怎么难熬,也不会过不下去。
他心花怒放的给妹子起了大名,似乎小薇儿今后的日子就能像这漫山遍野的薇草野花一样闹腾旺盛,却不想在村里头他替张小胖抄书几年的事情东窗事发。
也怪他天赋异禀,字写得越来越好,那个一天拉着马脸的老童生都忍不住夸两声,这两声就把张小胖的妈夸得尾巴翘到天上了,逢人就念叨:
“我家大牛啊,实在笨了些,除了这手字还拿得出手居然连首诗都背不全,要不是因为他有这手好字啊,我一定打得他屁股开花!原先生都说了,这小子没考上的话将来还能卖字混口饭吃,瞧他说的,卖字能有什么出息?连个功名也没有能有什么出息!”
这把张小胖臊得慌,虽然他肉厚看不太出来,可他娘越夸越来劲,似乎他张小胖真的能考上功名光宗耀祖一样,弄得全村的人都知道张屠户家要出一个文曲星。
所谓人红遭人妒,何况他家这半瓶水哗啦啦直响的。所以东窗事发的时候场面格外精彩,那手好字居然不是张小胖自己写的!张大妈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看着村民们看笑话的眼神,她差点没被堵晕过去,当即拧着张小胖的耳朵来到小言堂家里,小言堂跟着出门打猎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一个黄毛丫头和一个枯瘦的疯娘们。
那疯娘们自然不会理会张大妈椎心顿足的哭骂,她指桑骂槐甩开膀子哭闹半天没得到想要的回应,怪没意思的,但再没意思这口气她也咽不下去。村里的娘们都有一个大嗓门的功夫,撩开嗓子能从村头传到村尾,骂的那话简直能让没出闺阁的小姐羞愤的悬梁自尽,小言薇从小没养在闺阁里,自然不值得羞愤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是听懂了她骂的对象居然是她哥,她蹬蹬蹬跑出屋,用尖细的童音骂回去:
“不准骂我哥哥,你这死肥婆!”
张大妈瞪圆了眼,没想到跟她对战的居然是这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看着周围聚的人越来越多,她气得直哆嗦:
“大的是个贼,小的也是个烂嘴巴的,这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家大牛合该被这么欺负还不能讨公道了?”
“你才是贼,你全家都是贼,猪精变得贼!”瞧着那一家三口膀大腰圆的模样,有人绷不住笑了出来。
张大妈气的放开张大牛的耳朵,抡起拳头要去追小言薇,这小丫头拿出躲避她娘亲的功夫躲避张大妈自然得心应手,张大妈跑的气喘吁吁连根丫头毛都没捞着,气的口不择言:
“你们这俩不是东西,吃着村里的穿着村里的,看你们俩小乞丐可怜才赏你们的,如今居然这么报答我们?!圣人言....那啥,不受嗟来食...你懂么,你懂什么是嗟来食吗?就是我们嚼剩下的不要了吐给你们的!你们俩臭虫一样的东西,居然还骂起老娘来了!”
小言薇停下来捡起石头砸过去,红着眼圈哭骂道:
“不许骂我哥哥,你这死肥婆!”这些骂人的词汇估摸着也是左邻右舍听来的,但她与外界接触不多,骂完以后有些词穷,只能重复着刚刚的骂语。
小言堂回来后就看到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看着张小胖讨饶的眼神,他没理会,挤进人群抱起小言薇,生生替她扛了张大妈一记飞拳,他闷哼一声,抹去他妹子眼角的泪水,沉着脸看向那恬不知耻的大老娘们。
“大家有什么事可以冲我来,我妹妹年幼不知事,有什么说错了做错了的大家口头上教训不打紧,要动手的还是找我,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教好。”
他说完深吸一口气,不问缘由道了歉,就背着自己妹子往后院走,能有什么缘由,不过屁大点事。
两人缩在柴棚里,小丫头摸着她哥后背,细声细气问道:
“哥疼不疼?”
小言堂摇头。
小丫头萎了,头埋进他的胸前,闷声问道:
“哥,嗟来食是什么意思?”她才不信那个死肥婆的话。
小言堂浑身一震,双目圆睁,咬着牙半天没回答。
“哥?”
“就是..就是天馈地赠,芸芸众生糊一口饭吃,吃的都是天地施舍的东西。”
“哦....”这答案似乎不是很合小丫头心意,但她懂事的也没再追问什么。
小言堂连忙岔开话题,笑道:
“告诉你件好事,我给你起了名字。”
小丫头眼睛一亮,仰着头渴望的看他。
“叫薇儿,你是我妹妹,叫言薇。”
“薇儿...薇儿...薇是什么东西?”求知欲旺盛的小东西。
“薇是一种花草,很漂亮。”
小言薇直接省略了那个“草”字,听到是花名一下子忘记了刚刚那些不开心的事情,笑的在小言堂怀里打滚。
“好听好听,我叫言薇,我是言堂的妹妹!”从此,天地之间,她有了身份。
小言堂含笑看着她撒欢,她笑如五月怒放的鲜花,他发誓总有一天只有她不叫她受这嗟来之食,他们有资格挺起胸膛,做那堂堂正正的廉者,也能直了腰板,说些说了腰不疼的酸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