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日朗朗,帅帐前戚言堂点齐一小队人马,粲白的阳光映着他冷然的脸,平静到麻木。
这是一支不过二十人的队伍,里面每个都可以以一当十,沉默像浓黑的海水流淌在队伍中间,他们注视着站在前方的戚言堂,一双双眼睛黑沉压抑。
戚言堂强迫自己不去看身侧军士抱着的盒子,他侧回头盯着帐前火焰燃剩的灰烬,鬼使神差的,脑子里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
使我们视而不见的光亮,对于我们就是黑暗。当我们清醒时,曙光才会破晓。
只是他浑浑噩噩,不知何时才能破晓。
他沉默着转回头,眼神渐渐凌厉,高举右手朝前一挥,队伍缓缓前行............
在南锦人眼里,东鞑人就是粗俗,好战,野蛮,血腥,残忍的代表,这些与褒义一点搭不上边的词意味着东鞑人所过之处尸横遍地,血染苍穹。战事可以败,但绝不能败在东鞑人手里,他们擅长制造的地狱连恶鬼也不愿靠近。
他应该觉得恐惧,想要退缩,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个命令他心里所有的怯懦都能得到实现,他告诉自己没有人应该责怪他,毕竟前天他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平头百姓,如果生逢乱世,最该做的也不过就是和大家一起抱头鼠窜。
然而心里每升起这样一丝苗头,古安洛坚定笃信的眼睛就闪现眼前,他说他会赢,可他说的是戚迹,跟他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可明明这样想着,脚却像灌了铅块只得定在马镫上。带着沙尘的空气粗糙凌冽,钻进鼻腔微微疼痛,但心里翻涌的情绪总算平息下来。
他们步履沉重,眼神坚定,踏着漠北的黄沙地,风起无声,直到视线里出现那白骨伫立,兽皮张扬,尘沙铺天盖地的营地,他们到了。
八个手里拿着大刀的彪壮大汉站在营口,腰间裹着兽皮,胸襟大敞,皮肤黝黑,肌肉健硕,个个都有八尺以上的身长,正轻蔑地看着戚言堂一行二十人。
戚言堂早已下马,低着头,站在队伍后面,看着抱着盒子的军士将盒子递给对面的大汉,和着议和书一起,一股说不出的憎怒又开始在胸腹间撕扯,最深的愤怒是沉默的,他听见风吼嘲笑他一声不吭。面那帮人从鼻间发出的嗤笑,他们越发沉默,对面的讽笑越发夸张,所有人牙关咬得死紧,戚言堂恍惚察觉齿间的血腥气。
或许一会功夫,又或许已经很长时间,众人觉得脚已经完全麻木,回去复命的东鞑士兵才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出来,是东鞑的三皇子,戚言堂站在队伍最后悄悄打量来人。
他扬着下巴,轻蔑的眼光随意扫了眼,操着一口不熟练的汉话道:
“就你们这些?你们中最大的人站出来。”
刚刚拿盒子的男人站了出去,低着头没有露出眼睛。
三皇子懒洋洋嗤道:
“就你?什么身份?”
“中军卫将军。”男人声音沉闷,仍低着头。
三皇子瞄了一眼,收回视线:
“不是说要议和吗,戚迹怎么不自己来?”
男人声音一哽,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血红,满满的恨意。
三皇子却昂首大笑出声:
“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听说盒子里装的是他死生兄弟的头颅,他不是一时想不开也抹脖子去了吧?或者是缩在被子里哇哇大哭,哭着喊着要找娘?”
“殿下说的是,南人都是一帮窝囊废,他们窝囊废的元帅也是窝囊废!”
戚言堂头埋得更低了,压抑的沉默在队伍里漫开,他神色冷然,静静蛰伏,似乎听到的一切东西都与他无关。世人只知戚迹不知戚言堂,那人死后,世上能喊他戚言堂的人又少了一个。
三皇子斜睨众人一眼,对身侧副官的话不置可否,眼神傲然,轻飘飘道:
“回去等着吧,你们的狗命还得看看我父汗的心情再决定要不要留下。”
“我们已经履行了约定!”队伍里站出一个人,赤着眼切齿道。
“嗤,约定是和人做的,你们?”三皇子拿着火漆封好的议和书拍在那人脸上,冷笑着讽刺。
言罢,他大摇大摆走回营帐,边走边道:
“他们不走就把头留下,挂在营口,正好我新猎的鹫鹰愁找食物。”
“三殿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终于有个人犹犹豫豫吱声道。
“啊?可我已经把来使放走了,现在继续留着的都是敌袭。”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戚言堂深深看了前方一眼,示意众人撤退,悄悄隐在事先找好的地点,静等夜□□临。
太阳在头顶炙烤,直到额上颈间滚下的热汗都凉透,他们手里握的铁器被掌心的温度捂热,漠北的夜才终于来临。
斥候急急跑来,用力点了点头,戚言堂站起来看着火光染红夜色的敌营,冷笑一声喝道:
“走!”
酒酣胸胆,主帐内歌舞升平,就连守在外围的士兵也都染着薄薄的醺意,这与军纪不合,但现在明显没人管他们。
戚言堂一靠近就听守帐的士兵粗鲁的哑笑,叽里咕噜含混一通,他却听明白了:
“*师验过了,真的是南人的副将军!奶奶的,那小子杀了咱那么多人,这次得了他的人头,大汉赏全军每人三钱黄金。”
“噗哈哈!可不是!这帮孬货,打了几次就吓破了胆,连二把手的脑袋都交的出来,你说下次要他们主帅的脑袋他们是不是也得哭着跪着给咱送过来!”
“那还真没准,不过也不知到底和不和,这仗打得痛快是痛快,可我还是想我阿麽了...........”
“瞧你这点出息.........谁!”他没有说完话的机会,一个黑色劲装的男人已经贴近他的身,冰冷的锋刃在他颈间一划,一切悄无声息,他的同伴亦被如法炮制,两人被拖到一边,身上全部衣饰被扒得干干净净,两条生命就这么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
狂欢的众人没发现自己队伍里悄悄混进的陌生人。
戚言堂将队伍两分,一队人暗杀无声,一队人偷梁换柱,悄悄摸近粮草库..........
朗月当空,东鞑粮营火光通天。
敌营乱成一团,呼喝声,叫骂声,混杂着各种口音充斥在每一个角落。水不停被运到火场,却对浇了火油的粮堆无济于事,东鞑可汗粗犷的脸在火光里印的通红发黑,眼里的杀气和怒火外溢,他反身抽了身侧的三皇子一记响亮的耳光,暴喝道:
“给我追!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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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索命的追捕声几乎像贴着背脊,阴魂不散,戚言堂马踏月色,眼里结着寒霜...........死亡如此接近,他却仿佛坠入一种空茫的混沌中,灵魂抽离了躯壳,他龟缩一角冷眼旁观身体自行动作起来,就像按下开关的机器,夜色里透出几分诡异.........
他见他翻身下马,提戈厮杀。
耳边全是嘈杂,风声,喝声,马蹄声,兵铁铮鸣声,可在他眼里一切既快又慢,热闹又寂静,他混沌着麻木着.........
直到手里的长兵破入敌人的胸膛,鲜血喷溅浇了他一脸,温热的,腥臭的,锋刃刺入身体的触感如此清晰,从颤抖的剑锋传到掌心,他瞳孔微微放大,神智瞬间回笼.........
眼神开始颤抖,喉咙干涩战栗,他在脑海里嘶哑的吼着:戚迹!戚言堂!戚言堂!却得到一片连回音都没有的空荡........心里恍惚涌起一股不祥的恐慌,却不待他理清到底是何情绪,身体便被人推了一个趔趄,他回头,看见属下哀切坚忍的目光,那人张开一口红牙,厉喝一声:
“走啊,戚帅!”
他下意识踩蹬,扬鞭策马卷起一地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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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言堂染着一身鲜血回来,衣服粘糊糊的贴在皮肤上,他冷着脸打量了一下同归的队伍。走的时候有二十人,其中不乏和他征战戎马数载的心腹,个个武艺高强,现在却只回来了六人,血污脏了脸看不清神情,只是眼里都是近乎死寂的平静。
战争已经打响,这却只是开始,真正的战争还在后面。
军师早早就候在营口,虽然仅回来了寥寥数人,但只要戚言堂没事,并且还有人回来了就证明事情成功,命如草芥,这样的代价已经很小了。他大喜过望,连忙上前两步搀住戚言堂微微发软的身体:
“元帅.......”
戚言堂点头,道:
“东鞑最晚两日后会集中兵力攻城,只要熬过这一战,他们之后必无再续之力。”
军师深吸口气:
“我们都有心理准备,那必定是一场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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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言堂草草抹了一下脸,干涩的粗布帕子磨得脸颊生疼,他有些滞愣的看了看铜镜里熟悉又陌生的脸,顿了一秒,他移开视线,火速换下血衣。
回到帅帐,众人已经聚齐,他在案桌上铺开军备地图,指着城前三里,手指虚化一条线,声音冷戾肃杀:
“这里,挖一条沟要多久?”
马上有人应道:
“这要视深浅而定,但最快也得一夜。”
“东鞑人喜欢在马腿上加上钢片,防止我们进攻马腿,但东鞑马壮彪肥,且鬃毛极长。”戚言堂眼球不停震颤,脑子里构出模糊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