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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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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被关进了五城兵马司衙门,这事儿薛家可没第一时间得到信儿。直到两三日后,薛姨妈发现薛蟠都没着家,这才有些慌了。一使人打听,只说铺子里也没人见着大爷,又说老宅子那里也不曾见着大爷。这下可把薛姨妈吓得不行,忙求到王夫人跟前来。

“姐姐你说,我就蟠儿这么一个儿子,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的,要我怎么说好呢!”薛姨妈一边说着,一边拿帕子不断地拭着泪水。只是一想到薛蟠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心里就一阵阵地发虚,眼泪也止不住地要掉。

王夫人听了眉头也是一皱,她这里是一堆的烦心事还没解决呢,哪里有空腾出手来帮薛家。可见薛姨妈哭得这样,心里也有些不忍,便安慰道:“蟠儿这孩子自幼就是个没耳性的,说不得是去外头和人家玩闹了,你且别急,先使着人打听了,我们再合计一番。”

薛姨妈听了这话,当下哭得更凶。“姐姐以为我是没打听呢!我只跟姐姐说了罢,咱们在京城的那些个铺子都走遍了,也没一个说瞧见过蟠儿的。和蟠儿那一日一起出去的小厮也都不见了,这下可不是要我急死了!”

正说着,就听得金钏儿在外面笑道:“宝二爷这早晚地过来给太太请安呢,快进罢。”说着,便像是笑着推了一下宝玉的声音。

宝玉便笑着进来给王夫人和薛姨妈都请了安,被王夫人拉着坐在身侧,又转过头去看薛姨妈红肿的眼泡,只疑惑地问道:“姨妈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可是被谁气着了?”

薛姨妈便只拿帕子捂住眼睛又抽泣了几声,宝玉正讶异呢,就听王夫人拉住他的手温声道:“你不知道,你薛大哥哥前日出去了,就没再着家。你姨妈急得不行,派人到处打听了,都没有消息。你和你薛大哥哥虽不常见得,也该有见面儿的时候。想想,你近来可有见过你薛大哥哥不曾?”

薛姨妈一听,还不等宝玉回答,便忙问道:“我的儿,你可千万体谅我的心。你这大哥哥最是个没耳性的东西,但凡在家时有人约束着还好,倘或出去了,哪一时哪一刻不叫我为他担足了心呢。你和你大哥哥向来是最亲密没有的,他若有什么话私下里和你说了,又或者告诉你他往哪一处疯玩了,你可千万别瞒着我。”

宝玉便道:“我再不瞒姨妈的。”想了想,才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只说:“前儿个我还和薛大哥哥碰见呢。”

薛姨妈闻言大喜,忙又追问是何时何地。宝玉想了想,才说:“好像是在学堂里,我那一日正和秦钟,啊,就是东府蓉哥儿媳妇儿的弟弟,小秦相公的一起去上学。正碰着薛大哥哥和学堂里的几个小学生在一起说话,那时候,我们还过去打了个招呼呢。”

薛姨妈便又问:“后来呢?怎么就那日却不曾再回来了?”

宝玉摸了摸脑袋,憨憨地笑了。“这我却不知了,姨妈也别担心,许是薛大哥哥一时有事出城去了,也未可说。”说着,便下榻来拉住了薛姨妈的手,安慰道:“姨妈别太担心了,薛大哥哥向来做事极有分寸的。纵有一时忘记交代了,不过是他性子大方惯了的。只是姨妈这样,若薛大哥哥回来时瞧着姨妈这样担心的样子,心里也要怪自己了。”

这一番话说得薛姨妈心里极为熨贴,便把宝玉一把搂在了怀里,只“心肝宝贝”的叫起来,又抹泪笑道:“姐姐常日里只说宝玉怎么淘气顽皮呢,可我今儿个听宝玉这一番话,再不信姐姐的。瞧他懂事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哪一个淘气了?都是姐姐谦虚的话,说得我还信呢。”

一时心里也把对薛蟠的担心去了大半,王夫人见她如此情状,便笑道:“既然有宝玉这话在,你也大可不必担心的。”又说:“我虽是内宅妇人,可也能帮你一二。只要周瑞去走动走动,瞧着蟠儿是不是出城了就是了。”

薛姨妈闻得此言,果然笑着道谢。王夫人便要金钏儿叫了周瑞家的过来,把事情交代了一遍,又嘱咐说不许声张。那周瑞家的原就是王夫人的陪房,从前在王家的时候,那也是在王夫人手底下做惯了事的人。瞧着王夫人交代事情的神态样子,就知道王夫人对此事并不大上心。因此应承了此事,回去却对周瑞说着不着急的话。

此是后话,暂不必表。

只说薛姨妈听见王夫人如此这般一番同周瑞家的说了,心里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只对王夫人笑道:“我这里多谢姐姐了,等蟠儿回来,就让他亲自备了厚礼来谢。”

王夫人便笑了笑说:“都是自家的骨肉亲戚,谁还耐烦这个。说出这话来,没得要我们彼此倒生分了。”又对薛姨妈笑道:“我今儿个怎么没在老太太那里瞧见宝丫头呢?”

薛姨妈便叹了一声,说:“姐姐不知道呢,那宝丫头前几日就受了凉。身上一时重一时轻的,我劝她歇一歇罢,她反不肯。又说姨妈如今是忙着的时候,她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再不能添乱的。因强撑着身子两三天,今儿个一起来竟是一脸的潮红,叫大夫来瞧了,只说虚热上升,要好好儿地歇着才好呢。”

又道:“这不,蟠儿两三天没回来,若不是因着宝丫头身子不好,她早和我一块儿来了。”

王夫人捏着佛珠的手指顿了顿,便轻笑道:“她一个小女孩子家家的,倒劳烦她凡事都为我想在头里。也是我没察觉到,如今可怎么样?若药材不够的,只管来找我拿,咱们家都是有的。”

薛姨妈便又谢了一回,因心里挂念薛蟠和宝钗,也就不肯多坐,只又说了两句话便要起身回了。宝玉见薛姨妈起身,也忙起身道:“宝姐姐生病了,论理我也该去看看的。左右我现在没事儿,太太,我便和姨太太一起去罢。”

薛姨妈便笑着摸了摸宝玉的脸颊,只笑道:“我的儿,还是你有心了。只是你宝姐姐身上正发热呢,你去了怕过了病气。”

还没说完,宝玉就急忙打断说:“哪有这样的事来,我身子好着呢。”说着,便拉起薛姨妈的手要出去。

王夫人笑了笑,轻声地叫住了宝玉,只笑道:“既是去瞧你宝姐姐,可仔细着说话的分寸。你宝姐姐如今病着,可受不住你的折腾。若有个淘气顽皮的要你姨妈来告诉了我,我再不饶你的。”

宝玉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忙跟着薛姨妈去了。留下王夫人淡淡地看了一眼薛姨妈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冷哼了一声。这不早不晚的出了两件事,真是巧得很呢。

宝玉跟着薛姨妈走过一个抄手游廊又绕过假山,就看见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后笔直地往前再走一段小路,就能瞧着“梨香院”三个字正挂在那院门上呢。当下只轻叹一声,自打林妹妹她们搬走之后,这梨香院如今又住进宝姐姐啦。

宝玉正出神呢,已经被薛姨妈拉着进了屋里。一时瞧着屋角都有冰盆散发着丝丝的凉意,宝玉便笑着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正把帕子交给那丫鬟的时候,就见那丫鬟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眉心一粒米粒大的胭脂痣更是添了一抹娇俏。

宝玉便笑道:“你是宝姐姐的丫鬟,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那丫鬟便抿唇一笑,羞涩地低下了头。宝玉还要再问,就听内室传来一声响动,抬头就见莺儿走了出来。见宝玉和那丫鬟站在一起,便也笑道:“我才还说外面谁说话呢,原来是宝二爷来了。”说着,又对那丫鬟道:“香菱怎么还站在这里呢,快去把东西收一收,叫别人好歇一歇。”

宝玉见那丫鬟应了一声就出去了,心里便记下了“香菱”二字,不免想着这个名字起得极雅趣。正想着,莺儿又是一声轻笑,只对他说:“宝二爷,你可是来瞧我们姑娘呢?还不进去?”说着,伸手一推,便把宝玉推进了内室。

宝玉脸上微红,见莺儿也不跟进来,便自己往屏风那里走去。不过四五步的距离,就见着宝钗身上披了一件半新不旧的鹅黄色小衣,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脸色晕红的半倚在床头。见他来了,便睁着一双杏眼柔柔地看过来。

宝玉心神一荡,又听宝钗柔声笑道:“宝兄弟,难为你来看我。只是我现下却有些失礼了。”说着,轻轻地一声嗽,竟有几分柔弱之意。

宝玉从来只瞧见过宝钗容色艳丽,处事圆滑的样子,何曾见过这样如病弱西子的宝钗?当下便有些怔住,脚下步子也不停,只在床沿坐下,一双眼睛直直地瞅着宝钗晕红的脸颊。又见宝钗脸上红晕渐深,更是心醉神迷。

宝钗被宝玉这样的眼神看得脸上作烧,便清了清嗓子道:“宝兄弟怎么这样瞧着我。”又斜睨一眼宝玉道:“再要这样,我要恼的。”

宝玉被她这一眼一看,当下就有些陶陶然。可听着宝钗那一句似笑非嗔的话,又回过神来,只笑道:“宝姐姐不瞧我,怎知道我瞧你呢。”见宝钗脸颊通红,微喘吁吁,额头娇汗点点,不免又心疼道:“宝姐姐身子可怎么样呢?吃了药不曾?”

宝钗便轻笑道:“你问出这样多的话来,要我可怎么答呢。”又笑道:“早上才请了大夫来瞧过,只说是前几日受了凉气积在体内,如今虚火上升,发作出来将养几日也就好了。”

又笑着说:“我听说,宝兄弟这些日子都去学堂里读书了,这可是正经的好事呢。”

宝玉本对上学就没多大兴趣,现下在那家学里混着,不过因着秦钟也在身旁相陪,又有别的小友一起,说话玩乐再没有不自在的了。可听着宝钗这样一说,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只好笑道:“哪里是这个话呢,只不过略看看罢了。”

宝钗只笑道:“怎么这么说呢。要知道,经济仕途里头的学问可多呢,宝兄弟,你如今正该好好用功的年纪,不要和那些个没有章法的人乱学坏了,移了性情反而不好。”

宝玉听了,心里便有些不喜。又想到,从前他不上学时,林妹妹也不曾对他说过这些话。可到了宝姐姐这里,却有一车子又酸又腐的话来,光是听着已经要他不舒服了。侧头见宝钗脸颊酡红,轻喘吁吁的样子,宝玉又不忍心驳了她的面子,只好淡笑着应了几声。

宝钗见宝玉这样受教,心里也十分开心。瞧着宝钗腰上系着的荷包,见那藕荷色的底子上面绣了一叶碧莲,便笑道:“好巧的手工,袭人的针线做得越发好了。”

宝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荷包,只笑道:“哪里是袭人做的,原是紫鹃姐姐给我做的,宝姐姐你瞧这针脚,是不是极细密的?”

宝钗闻言先是微微一怔,再去看时,果然这针脚缝合都与往常宝玉所佩戴之物大不一样。便也笑道:“原来是紫鹃做的。”又笑着问:“我前几日身子受了凉,又忙着,听你现在一提才想起,怎么林妹妹家去了,没有把紫鹃一起带走呢?”

宝玉一听,便想到了那一日傍晚的景况。想到袭人哭得眼泡红肿地上来厮打紫鹃,又想到紫鹃柔柔弱弱地跪在地上承受着王夫人的怒火。还有凤姐姐在一边劝慰,林哥哥受了冤枉后连夜收拾了东西就要走……

当下便慌忙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宝钗也自悔失言,忙道:“宝兄弟别急,原是我说错了。”说着,便伸手拉住了宝玉的手,只安抚地笑道:“我原是想问呢,如今紫鹃姑娘在姨妈那里做事可习惯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太太也不知道怎么安排的她,左右我每日去请安,也极难见她一面的。”说着,又笑了笑,“只是太太一向是最随和慈善的人,料必不会为难她的。许是另安排了地方给她住着也未可说。”只是这话太过于苍白无力,说出来连自己都没法儿说服。

这边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轻声细语地谈笑着。薛姨妈在外室瞧了一眼,就抿着唇笑着往香菱的屋子去了。一进门,就见香菱手上正拿着一个绷子在慢慢地绣着,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叶浮萍。薛姨妈心里有些不喜,脸上的神色便有些淡淡的,只说:“你大爷这两三日的没回来,怎么你竟跟个死人一样不言不语?”

香菱冷不防地听见薛姨妈这声音,吓得连绷子都掉在了地上,吓得言语不成。

薛姨妈看得心烦,只又呵斥了两句也就罢了。心里只想着如今既有王夫人为此事上了心,料必蟠儿是无事的。哪里知道,才不过两日功夫,就听得周瑞家的进来说道薛蟠被押在衙门里呢。

原来这日薛姨妈正在王夫人这里说笑,宝钗病也好了许多,便也陪着薛姨妈一起过来。王夫人便握着宝钗的手好一通夸赞,说得宝钗也脸红起来,只不肯依。王夫人便又命金钏儿端了水果进来给薛姨妈和宝钗用着,一时又说起兄长王子腾升迁的事情来。姐妹二人言笑晏晏,正是自得之时,就听得周瑞家的进来一声惊颤,只说:“薛家大爷被人拿住了!”

一句话,吓得薛姨妈差点昏死过去,幸而有宝钗在一旁扶住了。王夫人也被吓了一跳,顾不上薛姨妈的好歹,忙问了周瑞家的是怎么回事。

那周瑞家的也是个机灵的人,便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又道:“原以为这是拿银子打点一二的也就是了,如今竟是不行了。薛大爷如今被关在五城兵马司衙门呢,我们这些个脸上没光的哪有什么资格去呢!”

王夫人沉吟一声,就对金钏儿道:“去把你琏二奶奶叫来。”见金钏儿愣愣的,便喝到:“麻利点儿,这样的懒散,明日打发了你出去才有得你好果子吃!”吓得金钏儿忙拔腿就跑了出去。

王夫人便安慰嘤嘤哭泣的薛姨妈道:“你也别着急,等凤丫头来了,我们再一起合计!”

却说金钏儿往凤姐那里去,却扑了一个空。这拐角旮旯的地儿,凤姐早不稀罕了。也不过就是明面上摆着过得去,实则十天倒有八天都在大房这里睡着。贾琏自打凤姐转了性,日子也好过不少。又见凤姐温柔体贴犹胜当年,心里别提多满足了。凤姐也因着拢住了贾琏的心思,自觉日子过得比往日都好上太多。自此对管家掌权等事,反而不上心了。

金钏儿一见凤姐不在这里,忙就往贾母那处去找。她一心以为,凤姐不在自己的屋里,那必是去贾母那里逗趣儿讨好了。可谁料得到凤姐如今修身养性的,才懒怠出去奉承呢。只推着说自己身上不好,左右有王夫人遮遮掩掩的提她照料着,凤姐手里握着的那两盒人参可就是王夫人最大的痛脚。

到了上房,见鸳鸯正从屋里出来,金钏儿便忙忙地拉住了她的手,也顾不得喘息,只急问道:“琏二奶奶可在么?我们太太有急事要找她呢!”

鸳鸯便疑惑道:“怎么来这里寻人来了?老太太还在屋里睡着呢,你却说说,你家太太有什么急事?”

金钏儿一听,也顾不得其他,只喘着气就说:“你不知道,那,那薛家的,薛家大爷打了人,被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大人给逮住了。如今,如今人就被关在那个,五城兵马司衙门呢!”又拖住鸳鸯的手央道:“好姐姐,你快进去叫了琏二奶奶出来,我若晚一步回去,太太不定怎么收拾我呢!”

鸳鸯正要说明凤姐不在此处,就听得内室忽然传来一声低喝,原来是贾母醒了。忙松开了金钏儿的手就进去了。金钏儿只以为凤姐也在里面,便一咬牙,想着进去后请了安随便寻一个由头,叫了凤姐一起走就是了。

她的算盘打得也好,只是进去之后却发现偌大的内室,竟然除了三五个服侍的丫鬟就再无别人了。当下脸色一白,正要告退时,就听得贾母冷哼道:“你方才在外面说什么?薛家的哥儿打了人被关起来了?”

金钏儿一抬头,就见贾母目光凌厉地看过来,当下吓得半死,膝下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只哭道:“老太太明鉴,这事儿可不是我们做奴才的能说的。”

贾母冷哼了一声,只把手里的沉香拐杖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两下,怒道:“什么样的亲戚也往咱们这里领着,也不想想那是什么样的浑人,纵是打死了人也不稀奇的,如今来了京城只还当着是在金陵呢!半点也不收敛的,得罪了贵人,如今可怎么好!”

正说着,就听得有丫鬟说琏二奶奶过来请安了。贾母忙说:“快要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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