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过后,整日被欺负的黄皮肤男孩儿消失了,就像秋风扫下的一片落叶在校园里刮了一圈,没留下什么痕迹。应予依旧每天喝着牛奶做着自己的事儿,她的今天和昨日没什么关系。车子急刹在医院门口,易濯抱着应予去了急诊室,护士急忙取来被子给应予盖上,医生检查后表示急救措施及时正确,人没什么大碍,担心的话可以住院观察一晚。
于是应予转到病房,易濯探到被子里脱下湿透的礼服,去卫生间开了热水,自己则脱了上衣,抱起被子里的人往卫生间走。
两个护士看着一阵懵,都是年龄不大的小姑娘,瞧着在眼前移动的精壮身条,羞的脸发红,不好意思地退出去,在走廊上你一言我一语谈论,没一会儿“俊男靓女深夜游湖事件”在值班室传出不同版本,病房的香艳一幕也被添油加醋,谱写了一部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不少姑娘艳羡不已。
事实上,易濯没杂七杂八的心思,被子铺地上,他给应予冲了热水澡。这时候坦诚相见是一定的,但不存在旖旎之色,单纯地清洗,从始至终痞帅的眉眼都很阴沉。
被子重新掖紧,易濯也去冲了个澡,彭朗送来新的衣物,他换好衣服和彭朗在门外简单交谈了几句,没透露太多,回来看到应予坐了起来。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他走到床边观察着问。
应予眉头紧皱,眼神呆滞地问:“这是哪儿?”
“在医院。”
被子忽地掀到一边,应予要下床。
易濯按住她,扯过被子裹住说:“你要留在这儿观察一晚。”
“我不要待在这儿!”
应予积攒的淡定不翼而飞,病房里的窗帘厚重密实,完全不透光,陌生和压抑像沉重的大石,压的恐惧感疯狂肆虐。她赤脚落地,快步向大门走,被拦腰抱了回去。
易濯强行按着乱动的肩膀,拿过床头边的衣服说:“可以走,先把衣服穿好。”
厚实的开衫罩在微微颤动的人身上,易濯像伺候孩子似的给应予套上袖子,然后细致地穿好外套和鞋,挽着她的手往外走,神情冷峻,没有多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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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外,应予当着易濯的面按密码开了大门。等易濯进门,锁落了下来,报警器一并打开,她还去开了玻璃墙那边的报警器,点亮了小院里的灯。什么都做完了,她仍然紧张,在客厅里转圈,眼神扫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深夜格外静谧,晦暗的屋子仅有急促不稳的呼吸声。
易濯静等了很长时间,等到应予不再那么紧张不安,才问出想要问的话:“你刚说她又要杀你。‘她’是应允?”
应予停下踱步转头看他,眉心拧了一下,承认道:“对。”随后她缩进沙发一角,神经紧绷。
在湖里挣扎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又会坠入无尽的黑暗。可怕的不是死亡,是求生的信念被剥夺。
易濯坐到边上问:“她为什么杀你。而且你说的是‘又’?她这是第二次了?”
“她…”应予急声回复又突然停止,颓然地倚在沙发上,“说了你也不会信。”
她想说的话自己都觉得荒唐,说出来只会被认为是胡言乱语,怎么可能有人信。
易濯却回道:“你不说我怎么信。”
应予先是犹豫,后看着笃定的双眼,启唇道:“我被应允推到水塘里,等我醒来发现回到了二十二岁,也就是说我在湖里…淹死了。”
亲口叙述要比压在心里回想更难以接受,她停顿着做了结束语。
易濯在黑暗中沉了脸,越发显得寒凉。
应予不意外他的反应,她不过试一试,然后失败了。
“是不是很荒谬?你肯定不会信。”她苦笑着自嘲,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这话说给他听。
“我信。”
简短有力的一声让应予诧异,如果有个人平白无故地跟她说这些,她肯定觉得这个人神经错乱,他却说相信。
“理由呢?”
“你不会无缘无故报复。”易濯又做补充:“你还是个以牙还牙的人,受到的伤害有多大,报复的程度就有多深。”
应予并没有因为这番契合她性格的分析而感到认同,相反她觉得他不过是在敷衍,敷衍她的蠢话。
“这说明不了什么,况且我不认为你很了解我。”
“我的了解比你想象的要多。”易濯侧过身正对着她,抬手抚平紧蹙的眉头,问出酝酿已久的话:“我是叫你钟黎好,还是cherylchung好?”
应予很是惊讶。钟黎这个名字她只用过半年,后来被钟妈妈强行改了回来,没几个人知道她用过这个名字。他是特意去查的?还是……
“你到底是谁?”
“我找了你很久,你倒好,现在还没记起我是谁。”易濯不掩挫败,他还等着她自己发现,压根儿不可能。
这话太难以置信,应予提高警惕:“你找我做什么,我们有过交集么?”
“我会告诉你,但是作为交换,我想先知道你的事。”
应予似是太想知道原因,不做其他思考,一口气说了出来,无所谓秘密不秘密了。
“我和薄少承交往了好几年,他背着我和应允好了,我们的感情全部被他抹掉了,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他们耍。而后我去找他们对峙,和应允吵了起来,当时我站在水塘的沿上,她突然推了一把,就像今晚那样。”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沉默片刻才道:“在水面上挣扎的时候看到薄少承就在不远处站着,我向他求救,他没管我。”
“应允是故意的?”
“我小时候下海被呛过,很怕水。她明知道我不会游泳还推我下水,肯定是故意的。”
“那薄少承和她串通的?这岂不是谋杀?”后面的疑问是易濯的自语,难以相信的设定。
“具体我也不清楚。这次应允是铁了心要推我下去,不过我没看到薄少承。”应予该说的说完,道:“该你了,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那个名字我记得是刚升中学的时候用过。”
易濯从思考中回神,回道:“不记得有个被你欺负的小男孩了?”
“我欺负的人多了去了,男的女的都有,你是哪个?”
“……”易濯无言以对,半晌才给提示:“被你泼牛奶的那个。”
应予迅速在大脑里筛选,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一时对不上号。
“你到底欺负了多少人,还得想这么长时间。”易濯要无语望天了。
“多得数不清。”应予一边想一边回。
“你还真…”易濯无语外又比较庆幸:“亏着找上门的就我一个。”
应予蓦地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旁边的人,特别看了那双长腿,很怀疑地说:“那是个小矮个吧,感觉还没我高,怎么可能是你。”
“不是我,我能找上门?”
“那你怎么长的,打激素了?”
“我哪儿有钱打那东西。”易濯更正:“喝牛奶喝的。”
“你没钱?”应予才不信。
“来不及告诉你,出国以后我喝到的第一瓶牛奶是你送的。”
“那时候你出国多少年了?”
“四五年了。”
“国外到处是牛奶,你一次也没喝过?”
“没有。”易濯双眸暗了暗,“喝不起。”
这事儿要从应予十一岁的时候说起,她刚入中学又是同学当中年龄比较小的,再加上是黄皮肤,难免有个别居心不良的想欺负她。其实自从去了国外,应予在学校里就没少遇见这种挨欺负的事儿,不管是白的欺负黄的还是白的欺负白的,都有可能出现。不过她向来是欺负别人,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被踩上一脚,有的人就会有样学样的都来踩她。所以她一般都挑那种领头的踩回去,还是双倍奉还,一次两次那些大孩子也不敢招惹她了。但她不会无故地欺负人,有个人例外,那就是易濯。
易濯是高年级的插班生,年龄也比同级的孩子大上两岁,人长的倒不像个年龄大的,干瘦的模样很营养不良,他总是待在角落,几乎不跟其他孩子交流。不合群的人会很显眼,因而易濯就成了被欺负的对象,他与应予完全相反,每次都是逆来顺受,从不反抗。
有一回放学,易濯在操场上被一帮孩子推来推去。领头的高个男孩翻着泛旧的书包,什么也没掏出来,而后一股脑把东西倒到了地上,指着易濯的头骂他穷鬼。剩下的孩子一哄而上,又扯又打,易濯不躲不闪,全都受着。
四周有不少孩子围观,应予喝着牛奶从乱哄哄的一堆人中间走过,像没看见似的。欺负还在继续,易濯被推搡到地上,嬉笑辱骂声不绝于耳,还有越来越猖狂的趋势,最后被一罐牛奶终结了。
已经走远的应予又走了回来,把没喝上的牛奶全倒在易濯头上。一直沉默的人有了反应,抬头看着和自己同肤色的女孩儿,目光黯淡。应予泼完转身看着其他的孩子,没人敢上前。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把柄在应予手上,基本都是什么怕蜘蛛、怕老师、怕爹和考试作弊、抄作业之类的,另外应予恶作剧的本事他们也忌惮,见人都那样了也就散了,应予也跟着走进了人群里。易濯慢慢站起来,顶着一头白花花的牛奶和满身草渣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第二天相约欺负的时间又来了,易濯被围堵在楼梯口,书包也没带,人就成了攻击对象。小孩子的欺负方式无非就是推推你、拽拽你再要挟要挟,还跟昨天一样。易濯身上什么也没有,直接被推了个倒仰,正好撞在拐弯过来的应予身上。应予霎时换上了另一张脸,挑衅似的勾着易濯的肩膀示威,其他人立马散掉,谁都不想明天的橱柜里出现恶心的不明物体。
人走光了,应予便松了手。干瘦的人像被抽了力气,一下子坐到台阶上。
应予也坐下问:“喂,会说中文吗?”她不管人家能不能听懂,又道:“你摆这副模样给谁看?”
易濯垂着头,不搭理一边的人。
“噢,应该这么问。”应予侧了侧身,“你摆这副模样有人看吗?”
这句话好像戳中了易濯的痛处,他明显一呆。
“我知道你能听懂。”应予很了然又很没同情心地表示:“没人看你摆出来干什么。有意思么?”
不理解又带点轻蔑的话音飘荡在楼道里,少年仍低着头沉默,握起的拳头泄露了他的情绪。
应予没想听回答,她回身塞了块泡泡糖大嚼特嚼,就这么无声地坐了挺长时间。
天色慢慢转暗,泡泡糖嚼的没味儿了,应予吐出来甩进垃圾桶,站起来说:“我一直觉得,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了,我还有自己。”她又移到易濯面前,小大人似的强调:“饭是为自己吃的,水是为自己喝的,衣服是为自己穿的。开心是为自己,难过也是为自己。你懂么?”
易濯仰起头看眼前明朗的少女,是他在校园里第一次与别人对视,平常他都是低着头,害怕自己的秘密和情感被窥探了去,成为他人可以拿来攻击的利器。
她不同,宛如骄阳的脸颊上彰显着倔强和不服气,是他丢失的自珍自重。
漆黑的眸子变的迷惘,犹有一丝怅然。
“给。”应予把牛奶往前一塞,对不解的人说:“送你了。”
玻璃瓶的表面暖暖的,是残留的体温,易濯愣着神感受了会儿,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应予已经走远了。
这天过后,整日被欺负的黄皮肤男孩儿消失了,就像秋风扫下的一片落叶在校园里刮了一圈,没留下什么痕迹。应予依旧每天喝着牛奶做着自己的事儿,她的今天和昨日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