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家人,和寻常的家人相比傲慢更重。
又家里今天接袁家表亲,来的还有王世子妃,正觉得自己家里还是比全城的人都面子高的时候,就见到庄巡抚的这一张冷硬雪里冻过石板子脸,又请他进去敬茶,他把个公事公办的脸扬得更高,家人嫌弃他,心想我家四爷正在养伤,等城里肃扫清楚,表彰的功臣少不了他,这样的人物,你说见就见?
又巡抚是代天子出巡,其实官职本身不高,地头蛇们是表面上敬背后忌,家人就随他候在大门洞里吹风,进去也不回龙四公子,回的是当家奶奶们。
心想凭奶奶们还不就把你给打发?
今天当值的,是大奶奶谢氏。说有客,谢氏就在厅上告声退,以为是亲戚们互相道平安。有的亲戚住在城外,知道信儿晚,又怕路上还有乱兵,等他们打听可以进城,这几天里来也不会让人说问候得晚。
亲戚们间的问候,是问到就是情意。
匆匆出来,和庄大人会面,庄大人皱起眉头,原本是认得的,道:“大奶奶,怎么是你来见我?”
进门不问荣枯事,一看容颜便得知。
谢氏也皱眉头,这位大人苦着脸,跟上门讨二百大钱的模样,是怎么回事?谢氏反问:“不是要见当家的人?”
跟来一个小丫头子,道:“就是!今天我们奶奶当家!”
庄大人冷冷一笑,那神色愈发的不好。庄若宰大人本是个孤涩的人,以前在京里潦倒,世务上变通差,南安老侯还是南安侯的时候起用了他,当时图的就是他的与人不相和,这就少有受贿的可能,而事实上,一般人还真的受不起庄大人这性子。
谢氏这个让丈夫婆婆大姑子压死好多年,这几年直腰杆子做人的妇人,对着冷笑心里不悦。
仿佛又看到龙二姑娘。
二姑娘在战乱中乱跑,把命丢了。国公府里,谢氏是她的亲弟妹,不为她出头,凌姨娘在床上还不知道,龙大还在军营里,这就无人管她,任由凌家胡乱发丧。
听说薄皮棺材一口,又有家人说去看过,说棺材也没有。
国公夫人以前受二姑娘作践,因为膝下是长女陈留郡王妃,害得二姑娘成了“二姑娘”,二姑娘恨她许多年。国公夫人如今彻底向善,想人没了,往事勾销,有心去看看,让八奶奶拦住。
二姑娘在娘家太没有人缘儿,这又是凌姨娘做错的一件事情,以前不骂张三,就骂李四。宫姨娘和沙姨娘是姐妹两人,也让二姑娘骂哭过,八奶奶更不在话下,嫡子媳妇,更是二姑娘眼中钉。
“人死如灯灭,再说我们府里修整事不少,母亲,自己还顾不上,哪能去顾她?再说是人家的人了,去到见茶不茶水不水,香烛也不周全,不是又添气。不去不心烦,去祭她要是不争论,大公子回来不依我们,谁叫我们去了呢?还是别去了,装不知道吧。”
这就全家没有一个人去,都有理由,才战乱过,自顾不暇。
而凌家随便发丧,也有理由,才战乱过,自顾不暇。
二姑娘人是没了,但给谢氏留下的无数阴影还在。
面对庄巡抚簇着眉头,挤着眼角,有道寒冰要挤出来那尖酸模样,谢氏恨上来。
就凭你,也瞧不起我是吗?
谢氏无端的移恨到庄大人身上,又想这个人是厌。公公在时,老侯在时,他还上门来吃过酒,这会儿是什么药下肚里?
六亲不认药?
还是鄙视妇人药?
谢氏把个脸儿一扳:“大人,您有话说话,要嫌我不当家,请回吧,等我公公国公回来,我打发人请你再来说话。”
庄大人也就恼上来。
也暗想,可恨国公府,自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妇人都敢飞扬跋扈,你家不出事谁家敢有?
冷声道:“大奶奶,您要听,行呐,那找个地方吧,我就告诉您。”
现在的小厅,转角儿没五步就到,两个绷紧脸的上来,分过宾主,谢氏虚了公婆的座儿,坐在下首,让庄大人在客位上。
新粉刷的雪白墙壁上,新挂的红梅绽放,国公府气势还是傲骨梅。庄大人见到,没说话前,冷嗤一声笑出来。
谢氏暗咬住银牙。
“大奶奶,你不要拿菩萨当土地公,”庄巡抚涨红脸,把这句当开头语。
庄巡抚肚子里也一片心事,知道本省的地方官员,从不拿自己当回事情。不过表面上打个哈哈,过得去。背后里骂自己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多如鸡毛。
谢氏让他不会笑的冰脸子勾出暗伤,而庄大人的隐痛也在谢氏的态度中发作。
他今天上门,是特地来报信。公事的当中顾不得回衙门换过便衣再来,随身公差又是知心的,这才跟来,却遇到国公府里打发出个妇人见他,庄大人也没好气。
可见笑脸儿是重要的东西。
庄大人一板一眼:“城外卫所里新查出的消息,苏赫偷袭那晚,是贵府五公子把他放进来的!”
“放屁!”
谢氏勃然大怒,顾不得对方是个男人,气急之下口不择言,骂过以后也不后悔,模眉赤眼,活似要把庄大人吞下。
谢氏一字一句:“大人!您看清楚!这是世袭辅国公府上,不是泥腿子堂灶屋,由着你嘴里胡沁!”
“大奶奶!按章办事,我要上门来搜查!我想到老师和国公相得,我私下里先来报信儿!你不服,我这就走,回去我写公文去,最多明天后天,我可就带人来公事公办,查出什么来,你休要怪我!”
庄大人把袖子一卷,这就要走。
谢氏哆嗦一下,让她置个气她行,让她担起这事情她不行。就气涨得满面紫色,迸出来一句:“好!”凉气跟着抽上一声,谢氏软上三分:“你等着,这事情和我说不行。”
庄大人欺负女人到现在,算是满意的。
论理儿,男人在外面顶天立地,回家也好,去别人家里也好,和女人计较,这没有道理。
谢氏就往里面走,找到五奶奶。
为什么不找四公子?
四公子在养伤呢。
他的伤在腿上,但让人扶着却是能走路的。他伤的正喜欢,正好不用见表弟妹宝珠,谢氏想那个庄大人跑来胡扯,没弄清楚以前,不要告诉四弟着急,又有谢氏喜欢宝珠,想宝珠带着王世子妃来做客,四弟不曾出房门,这会儿出去会人,让宝珠知道,不要添气吗?
会认为四弟不给面子。
谢氏满心里认定本府里不出奸细,这事情是说五奶奶丈夫的,就忿忿的回去找五奶奶商议,怎么把姓庄的给打回去。
……
隔壁的袁府,袁夫人带着方明珠等人在收拾。
这边府里也受了灾,也死了人,也让火烧了。早几天收拾出来一半,今天袁夫人看着安置睡房,方明珠跟在后面帮忙。
让丫头摆正一套浅珠色的被褥,袁夫人回头问:“明珠,你喜欢这个吗?”现在摆的,却是方明珠的睡房。
大家什榻椅,袁夫人交给家人们收拾。贴身睡卧的地方,是袁夫人自己来看过,也就有方明珠的。
方明珠袖着手,在后面畏缩。怯生生的,又不好意思,又很喜欢。看那被褥珠色泛彩,就是在安家住的最好的时候,也不如这个好,方明珠很是舍不得用,又怕推辞几句,袁夫人就不给自己用,就只点头,一个字不说。
这模样儿傻乎乎,袁夫人能看穿她的心思,把方明珠的手抽出来看,上面是火烧的新痂,倒油的女英雄到底还是让火烧出小伤,对着那红嫩新肉和深红痂,袁夫人怜惜地道:“看看,有日子才能好呢。”
方明珠高兴的笑了,她又想到明珠原来是有用过的,对床上新被褥也就没有当不起之感,心里甜甜。
忽然想到母亲,但并不担心她。
自己这房里馨香满屋,除去小镇上给自己的一个小丫头以外,又安置了扫屋子的婆子,大些的贴身丫头,还有一个专门管看门。
方明珠也知道,母亲在京里跟着老太太,也只会和自己一样,让照顾得妥妥当当。
油然的,她思绪回到以前。那时候她很小,只得几岁,跟着母亲进到安家门里,也是诸般的好奇,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这好看的,是给明珠的吗?
母亲当时叹气:“这是人家的,不是自己家,只是给你用用的,别弄坏了,不好还人家。”当时,也是一样的让照顾妥当。
方明珠垂下面庞,暗自伤心,这时候才知道以前有多辜负老太太,辜负了她待自己的期望。那以后,再不要辜负宝珠了。
外面走来人,把方明珠心思打断。跟宝珠的丫头回来一个,气喘吁吁,满面喜色,过来顾不得礼节,手扒住门边,疾呼道:“夫人夫人,”
袁夫人吓了一跳,又有了兵乱了吗?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袁夫人定住神,寻思一下,笑道:“是国公回来了吗?不然可哪来的喜事呢?”
丫头无端的调皮起来:“夫人您想呢,咱们府上又要有大喜事了。”她是让人猜的口吻,却自己忍不住,笑嘻嘻说出来:“奶奶又有了呢。”
“不但奶奶有了,世子妃,连夫人尚夫人……都有了。”
袁夫人呵呵了,说上一声:“那我应该去看看。”迈步就走,有什么把脚上一系,带得裙子忽然坚固如迈不过的墙,这一步又收回来。
她带着方明珠收拾屋子,她借着事情打发心思,她甚至把孙子们也送过去,但她的心里还是有道坎,原谅,有时候一分为二。
一半是不记恨别人,这就自己先得到解脱。
另一半再和别人能言和,仿佛是君王为城池,将军为军心才能办出来的事。
其实最会原谅别人的,是普通的老百姓们。但他们不上史册,就让人误以为原谅这事情,只有大人物才能做。
袁夫人也是一样。
她一方面理智的想,没有辅国公夫人当年的嫉妒,她就不会遇到她的丈夫,过上如花美眷的似水流年。
有过加寿,有过孙子们,这意思就更明显的出来。
逢凶化吉是好事情,但到底逢了凶!
袁夫人心里还是怪的,既然如花美眷,何不皮相强壮。
直到加寿抓周,老太太一番解释,这是祖父和寿星老儿说好的,把他的福气散给你的孩子,全是为着你,袁夫人的心里又解开不少,但撕破自己心里那层怨恨的纸窗,对她来说还是难。
有时候也就能体会别人数代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