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是方氏母女,”安老太太云淡风轻:“我和这母女两人还真是有缘分。”她淡淡:“半辈子在我家过着。”
老太太塌一塌眼皮:“来的那一年,明珠还小,不到桌子高。要说姨太太,以前是硬气的,没了丈夫不服婆家人,背地里把田产一卖,卷着包袱就投到我门上。我娘家门第高,她往我家里一躲,县城以下的公差,哪个敢到我家门上提人。”
老太太微微一笑,把兄长由衷地夸上一句:“我的哥哥对我是没有不尽心的。”
可笑余夫人随丈夫就任后,总想和自己攀比门第。她从没有想过,余大人本身是在原任上受贿让人举报,事情可大又可小,余大人在京里时,是求到南安侯门下就的外官任,就又求到南安侯手里,南安侯为他开脱,把他从原任打发到妹妹住的小城当官。
小城不算南也不算过北,内陆地方,有山近水,这样的地方大多富庶,鱼米不缺,当地官司上额外的孝敬就多,余大人有南安侯为后盾,小钱总能收到,收到钱他还贪污什么。大钱余大人再不敢收,像他这样等着就任的人还有许多,南安侯能选中他,他还知道知足。
就一直稳稳的呆着。
直到去年余伯南中举,余大人才在宝珠走后调任进京,也算是他数十年照顾安老太太,南安侯对他的感谢。
方姨妈当年不往妹妹婆家躲避,她就再没有地方去。方家的人同她打官司,就能把她打到狱里去。
袁夫人对这种“照顾”深有同感,她的兄长辅国公对她也是尽力尽力,百般照顾。把她的女儿立为嫡妻长女,又把外甥当成儿子来教养。
直到今天,袁训都对舅父说不出一个不字,时时感激在心。
这坐着的一对妇人,都是前半生有父母照应,后半生有兄长照应,虽然同样的早早没了丈夫,但同样的又是幸福的一对人。
袁夫人就颔首微笑,完全能清楚当年方姨太太往安家去的用意。
“要说这件事情怪我,想到同为妇人,同样的没有丈夫,她孤女寡母,受婆家欺辱我就帮上一把。帮上一把吧,事情过了就应该打发她们出府。也是我太过冷清,家里没有男人,倒有三个小姑娘,外加三个寡妇,怕别人说闲话,不敢与别人多来往,除去冯家余家的孩子们,别人家的男孩子们不是年节,都不许进内宅。”
袁夫人大为钦佩,点头笑道:“人言可畏,正是这样。”
“怕冷清啊,家里就那几个人,都看得习惯。多出来两张生面孔,新鲜。再来明珠小时候嘴巴甜,”
安老太太在这里微笑,她笑的是原因她知道。她以前和孙女儿并不亲近,哪个孙女儿见到她会嘴巴甜?
方明珠进安家以后,见到宅子大,有人侍候,丫头顿时变小姐不说,还有漂亮衣裳美丽首饰祖母的好点心,她能不嘴巴甜吗?
“方姨太太又爱说个街上古记儿。”安老太太呵呵自嘲地笑着:“亲家太太别笑话,守寡的人无事更不乱出门,过年灯节,上巳踏青,凡热闹地方有男人,怕惹闲话都不去为好,家里有三个寡妇呢,还有三个小姑娘。”
寡妇可以不要名声,姑娘们长大要嫁人,却是要名声的。
袁夫人完全理解。
她在边城,没有内地的规矩多,民风淳朴,民风彪悍,民风也开放得多。但寡妇门前还是非多。
袁夫人没有安老太太不敢出门热闹的烦恼,却同样身为寡居的人,很能理解。
老太太在还不待见孙女儿的年头儿上,为孙女儿已经约束自己许多。
“小戏班子,不是过年过节不敢叫。偶然叫一班来听,也是下午听戏,天黑前打发他们离开。晚了让别人说这家子全是女人,请来外面戏班子唱戏,一直到晚不走,这话也当不起。”
说到这旧事应该是心酸的,可安老太太到完全看开的年纪,呵呵笑着:“所以就把她们母女留下来,权为解闷。”
这话里总有老太太的心结在,袁夫人就莞尔,认为老太太不必取笑自己,恭维而且开导她:“这是您心眼好,家里留下两个人,吃饭占间房全是小事,这行为举止头疼脑热,可就全担下来了。”
安老太太听到这样的话就得意之极,回想以前,那些个对自己的不满意就完全抛开。有这样体贴人,又善解人意的好亲家,安老太太心想这辈子算是值了。
这亲家可是要把自己管到老呢。
老太太就更中肯的评价以前的自己,免得过于的粉饰,让亲家太太看着自己以前糊涂,现在也老糊涂了不成?
“以前图有人说话取乐,就把明珠给耽误了。”安老太太对袁夫人歉意地笑:“你那么着夸我,我现在回想以前要是多管明珠一点儿,她也不会这样。以前,要是肯说说方姨太太,她也不会这样。也更能当得住你的夸奖才是。”
袁夫人还是劝解她:“像您这样一管多少年,不是你的亲戚不是你的知己,这就不容易了。”
“哎,”安老太太笑一笑,继续说当年的事:“四个姑娘全是我面前长大,我的三个孙女儿,掌珠强量,可见人待客不失礼节;玉珠清高,可满腹诗书,嫁到常大人家,也不丢娘家的人,好歹占着知书达礼;宝珠啊,”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她有福气到你家里,”
袁夫人忙笑:“不敢,”
“我知道是高攀到你家,不过宝珠从小德容言工,可从不怠慢。”
一对亲家相视一笑。
“就明珠还是个着三不着两的,她不是我孙女儿,我就没管过她。”安老太太舔舔嘴唇,觉得心里话能如实的说,倒是痛快。
袁夫人见状,为她换上香茶。心想这算什么事情,老太太能管她十几年,就算很难得的好人。
两个人为说话方便,把侍候的人打发出去。老太太上了年纪只坐着,就是袁夫人把茶果子又捧来,捡一枚生津的橄榄递给老太太,袁夫人自己捡了一枚吃,这样能多话口不干。
袁夫人还帮着出主意:“安排个人照应她们就是。”
“不不不,”安老太太摆手笑:“以前错了,打这儿起,可千万我不能再错,我得对她们负点儿责任了,我老了,不能再由着她们这样下去,得为她们打算打算才行。”
袁夫人想这也是个正经主意,就道:“那是。”
“让她们留京里自寻门路,这人是逼出来的,总照应着,更不往好路上走。”老太太悠悠地这样道。
……
整个年龙怀城就没有过好。
八公子回来筹粮,受的累不小,生的气又不少。几文钱难倒英雄汉,以前都是在书上看到,这一回活生生逼到面前,过年前把他快愁死,龙怀城想这窘迫,这辈子我也不会忘记。
如他送走第二批军粮时所想,他回来就着手查哄抢粮价和洪氏万大同两个人的事。
当查到这两件事算一件时,龙怀城接近崩溃。
身后书柜上的黑漆好似他此时心情,旁边挂的佩剑隐露寒霜,是把上好宝剑,但酷似他的脸色,苍白冰寒。
龙怀城都到不知道该想什么好的地步,自然就说不出话。
起劲儿瞪着几步外站的一个人,那个人垂手躬身,显然知道龙怀城心情不佳,就更不往他面上去看。
龙怀城的坏心情,原本就是他的话带来的。
房中寂静得可怕,龙怀城喘粗气的声音却越来越响。思绪混乱的脑子里处处是零碎的片段,让龙怀城恨不能大吼一声才觉得舒服。
可他又吼什么呢?
没什么可吼的。
栽在自己父亲手里有什么可抱怨的,虽然龙怀城委屈的只想痛快大哭出来。
父亲啊!
真的与你有关不成?
“公子…。”站的那个人见八公子久久不再问话,小心翼翼地道:“您要是没有吩咐,我就先去当差,这事儿还没有查完不是?”
“不用了,”龙怀城一张嘴,满把辛酸的泪往嗓子眼里涌。他强忍沮丧挥挥手:“下去吧,去问名刀要十两银子,赏你的,这事情不用再查!”
他憋屈的决定中止追查,心里的难过可以写满大江长河。打发那人走,一个人在房里转来转去,终于没忍住,两行泪水流下眼眶。
他是明白的,他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龙怀城真的没有想到会查到自己父亲的身上。
哄抢粮价是从外面起来的,应该先从外面查起。但自从南安侯到任后,大同府的官员们换下去很多,旧有的受郡王们安插,受辅国公府安插的官员尽皆落马。凌姨娘的弟弟凌大人没有倒,是他胆子小,转风向快,才把自己保住。
辅国公在京里对南安侯曾说过:“你看门是厉害,我安放一个人也让你打回来。”两个人是这样才成好友,是他们都没有奸佞心思。
龙怀城就让人先到家里打听,打听这粮价的事情是哪天涨起,以前有没有涨过。不查还好,一查问题出来了。
外面的粮价头天涨,国公府的铺子第二天涨。这还可以算管事的应变迅速,问题是出在管事的态度上。
管事的老家人和以前一样,拒不买帐,龙怀城的人后来是请外面铺子上的小伙计吃饭,才把话套出来。
八公子在家里查点儿事就这么的难,去的人难免心中不快,回来对龙怀城学话。以他的想法,八公子完全是一片为国公的心,家里人却还不配合。
龙怀城的疑心,就从这里出来。
他肯用心仔细的回想,就心尖子全是颤的。
龙氏兄弟们就会兄弟争风,对家里的东西是能揽到手里就揽过来,余下的在他们算计之中,却不在他们考虑之内。
不是他们笨,是他们都太聪明了,聪明的只为自己,就把别的地方全忽略。
比如,家里有铺子,会兄弟姐妹姨娘们一起上去瓜分,至于家里的总帐房就无人去问。因为管总帐房的还是老国公夫人的人,辅国公说敬重父母,不能老国公夫妻不在,就把他们的人差使夺了,老人还在原地方一步没动过,该管的还是他们管着。
他们看得到的铺子是分了,总帐上出入他们以为全不重要,又碰的钉子不少,就不再过问。
反正再有铺子,大家再分就是。
这是帐房。
再来家里的库房,库房的东西是有册子的,册子自然是家里人人看过的。看过后要东要西,姨娘们争风为的就是东西,兄弟们争,为的是父亲的疼爱。郡王们后面怂恿,是希望国公府早早让瓜分。
那没上过册子,或者说他们没看过的册子呢?
这就无人知晓。
只有那几个老家人,可以说是国公府中的活化石,他们肚子里最有数。
龙怀城这一回办事,不是为自己要东西,不是为私心,是一片心思想为家里出口气,这就想到许多以前想不到的事。
帐房,库房,和余下的府兵,还全在父亲手里。
公子们只想着争宠爱,有自己的人马,余下的府兵不多,不多是多少,后来有没有扩增过,这就成了一个误区,他们没再过问过。
就像小偷才偷过的人家,他以为啥也没有了,就这心思。
龙怀城难免要再想想,袁家弟妹带人闯府那天,他让集合家人,结果一个也不来。当时还以为是父亲早早的吩咐下来,怕儿子们惊吓袁家弟妹,现在反过来一想,家里的根本,还全在父亲手里。
父亲不是他们兄弟眼中,受人左右,日子艰难,就快步钱国公后尘的国公。
包括龙怀城自己,以前都认为家中局势不出几年将乱。兄弟们你争我抢,不是想不到这样的纷争对家中不利。而正是因为想到这样的纷争对家里不利,都怕不抢就再也没有自己的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再就世子未立,乱劲儿中父亲必将选中一人为世子。当世子的人固然要为以后多做打算,而认为当不上世子的人,不更要为自己多做打算吗?
他们身后要是没有一干子郡王,要是哄抬粮价没有梁山王等人混水得利,辅国公也还能约束儿子。
几十年前钱国公府倒下,辅国公就看得清明。等他看清楚时,他的妻子已是项城郡王一族,这是因为他的母亲也是项城郡王一族,辅国公出于尊敬母亲才娶。
当夫妻生分后,辅国公还没有对郡王们起过多的疑心。但凌姨娘才有孕,小项城郡王的手就伸过来,辅国公觉得不妙,他反复分析过钱国公府倒的原因,后面的事情也算应变奇快。
几十年来,家成了战场,辅国公的心是最痛苦的。
他有陈留郡王为婿,果断的弃兵权,不给儿子们任何想头。让最能坐得下来看书的龙四龙五弃武从文,余下的儿子们继续在军中。
如果兄弟齐心,这就有文有武。
如果兄弟不齐心,辅国公也盼着学文的能出人头地,从军的能重振家风。这就全靠自己吧,家里是不用再指望。
他宠儿纵女,把表面上的家产一一分给他们,但背后他有几个忠心老家人,又有一个万大同不为人知,依然牢牢把握山西诸多银钱。
龙怀城本着为父亲的心,就把以前猜测能想出来。姨娘们进府都在龙八公子出生以前,但龙八公子根据知道的往前推,基本猜对辅国公的大半心思。
龙怀城独自哽咽,埋怨自己太笨。
家里世代在此居住,根本颇深。对父亲的了解,也是胸有才略一流的人物,不是轻易就倒下的人。
再来洪氏消失得不明不白,万大同来历出身成谜,却在山西生意行当中许多年,如果没有父亲插手,他们怎么能逍遥?
红花真的和辅国公没有关系,龙怀城也算在自己父亲头上。
好吧,龙怀城幽幽地想,父亲今年大获全胜,几乎收回家中百分百出去的东西。也是的,只能怕自己不聪明,龙怀城亲眼见到洪氏和万大同携带的珠宝,不是几代的世家,决计出不来那些东西。
好东西全是积累而来的,但当时他硬是晕乎在女人争风吃醋卷银子而走那古记儿里。
龙怀城一个人紧闭房门叹息,长一声短一声的,心中百般的不是滋味。要是没有人打断他,估计他能叹到晚上。
“公子,”名刀在外面唤他。
龙怀城在脸上胡乱擦几把,再道:“进来。”
名刀走进来,并没有注意到龙怀城刚才曾情绪波动,他只回道:“城外袁家表亲,打发顺将军来,请公子过去说话。”
“哦?”龙怀城镇静下来沉吟。表弟妹找我有什么事?
但是他没多停顿,即刻起身:“取我大衣裳,备马来。”
……
正月还没有出去,屋檐下面还挂着给念姐儿看的花灯。羊皮绣花灯是这里高人匠人做的,念姐儿每多看一眼,就念叨一句:“舅母舅母,把我的灯也带上吗?”
宝珠疼爱她,自然说好。
念姐儿想母亲了,也想哥哥。她早几天就问过舅母:“我们几时才走呢?”宝珠当时就明白一件事,姐姐留下念姐儿不但是陪着自己过年,怕自己独自住着,过年没有亲人会冷清,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这小小的孩子呆不了几天就要想家,这几天更是天天催着宝珠备车:“我们回去吧,小房子明年再来住。”
为了想母亲,还哭过两回鼻子。
这么个小小催促的人儿,起的效果比谁的说服都强。
宝珠就又看过一回小贺医生,小贺医生说可以走,山路反正是坐轿,现在只等雪融化,就和念姐儿回太原府。
临走以前,宝珠有件事放心不下,得赶紧的办了。
红花在房外出现:“八表公子到了。”
宝珠忙道:“请,”
龙怀城很快出现,满面笑容和念姐儿说了两句,看着奶妈抱着她走,宝珠请他分宾主坐下,让红花送上茶来。
龙怀城看一看,弟妹的身子更明显。他是知道宝珠估计会回太原,但这不妨碍他拿出彬彬有礼:“有事情只管去见母亲去说,要东西只管要。”
宝珠谢过他,从来该爽快的时候爽快,又是特意请他过来,宝珠抬手让红花退出,打起笑容:“出了正月,表兄就要走了吧?”
“是,定的是二月初二日子,我启程。正要打发人问弟妹要给小弟带什么,可巧我就来了,正好问问,要带东西只管交给我。”龙怀城客气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