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又“一个”的,陈留郡王难免一笑:“从来不敢想殿下居然成了我的内兄?”
“是啊,我以前也没想过,还为小弟担心,怕他年纪小侍候不好殿下可怎么是好……”郡王妃又说下去,把遇到项城郡王妃的话也说了一遍。她的丈夫难得一直听下去,换成以前他听到家长里短的絮语,早就抬脚走了。
郡王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暗叫不好。他刚才猛地想到的那件事,就是小弟是娘娘的唯一侄子,那“独一个”的,娘娘不远万里,不惜一切的把岳母和小弟接到京里,她怎么肯答应小弟去从军呢?
陈留郡王暗想,摊上个宝贝小舅子,又偏偏的很讨人喜欢,他又恰恰的很有大志,这头疼的事儿就来了。
在没听妻子说今天这事以前,陈留郡王对待袁训要从军的安排,是让小舅子跟在自己身边,照应他两年给他点儿军功,再把他踢回太平地方。
这是岳父的独子,辅国公和妻子手心里的宝贝,陈留郡王也不敢怠慢从事,自然为袁训筹划得当。
可现在不同了,又冒出中宫是姑母。陈留郡王心想不妙,得赶快把小弟从军的念头打消掉。这个黑锅他自问不敢背。
他知道袁训相当的固执,而且为从军和他闹了好几年,陈留郡王是缠不过他,再加上他欣赏袁训一心从军的精神,又担心太子殿下府中不是好呆的,小弟总避免不了辛苦,又有魏建金恨袁训入骨,造谣能造到边城去,陈留郡王想他猜的没错,还是接到身边更可靠些,才在最近两年改了口。
改口是袁训喜欢的,但他再改回去,袁训肯定不干。陈留郡王听着妻子的话,试图从中找出阻止袁训的新思路,可听来听去,只能明白一件事。
这是唯一的弟弟,唯一的外甥,唯一的侄子,唯一的血脉……
这个郡王早就知道,而且早就印刻在心里。他摇摇头,只能拿这唯一的几个字来说话了。陈留郡王想,这是我唯一的小舅子,不不,辅国公儿子有好些,哪一个从名份上来说,都比小弟名正言顺。
陈留郡王就再想,这是我唯一的亲小舅子……你还是太平地方呆着吧。
……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热的文章侯府镇棺材的冰换了一茬又一茬。到下午的时候,韩世拓见亲戚们都倦了寻地方去睡,并不要他总陪着,他对父亲打声招呼:“宫里的齐公公昨天来了,昨天那会子二老太爷从乡下赶来一阵大哭,只能应付他,把齐公公丢下没陪。他虽然不是当红的内相,但人头里儿是熟悉的,这不是个能怠慢的人,这会子没事,他又下午不当值,我去看看他说上几句。”
文章侯深以为然,对儿子道:“找你母亲带点儿好东西过去,再问问他,这丁忧的事情你叔叔们都不肯守制,御史们要是知道要不要紧,他是宫里的老人,见过的事情多,讨他一个主意。”
韩世拓就回房换下孝服,不敢鲜亮衣裳,换一件黑色袍子,他生得本来就好,若要俏,一身孝这话放在他这男人身上也是一样的行,他精精神神的出府上马,往宫中来。
他有几句话并没有对父亲明说。
他是找齐公公的不假,但不是为了昨天怠慢了人。齐公公打小儿进的宫,在太妃晚年到了她的宫中,太上皇那一年去世,太妃郁郁寡欢,忽然失去依靠,虽然没受皇上的任何冷遇,可以前恩宠再也没有,她忽然变了性情,对宫中下人们都相当的好。
齐公公受过她的恩惠,侍候到太妃过世,对文章侯府另有一番感情,愿意和他们走动,成为他们在宫中的一条内线。
但这内线也不过是人头儿熟,打听个可以说出来的消息罢了。要紧的话,齐公公也有分寸不敢乱说。
在这样的感情下面,谈不上怠慢于他。
韩世拓用这句话当个幌子,但出来找齐公公却是真的。两位郡王全都进京,韩世拓是去找齐公公商议,让他为自己引见郡王们,为自己离京先铺点儿路。
虽然有南安侯和辅国公很好,虽然有袁训在太子府上,但韩世拓是真花花,却不是为人处世上的真草包,别人指了路也得自己尽份儿力,这个他知道。
韩世拓在听父亲说出陈留郡王是辅国公的女婿以后,就已经清楚他将担承南安侯莫大的人情。而袁训的人情,韩世拓还以为是他会在一些方面上为自己说话,并不知道袁家和辅国公是至亲。
他离京将是从陈留郡王手下走,他已经清楚,但他同时还想认识一下项城郡王,以在南安侯和袁训面前展示一下,你们虽然手面大,我却也没差到墙角里去,有个脸儿熟,这样面子上不会太难看,不会再像那挽联上面的字,孝孙前面全无官职,光得好似和尚头。
平白的就去认识郡王,自然不会有深交。深交上面谈的话,他还有南安侯这个“至交”,韩世拓可以放心。
他打马在宫门外下来,这是他知道的一个偏门。就这也不敢乱进,让一个熟悉的小太监进去传话,齐公公见是他来,是要会见的,就让人出来接他。
这一溜宫墙内,设着数排的花篱笆,上面鲜花无数,韩世拓看得心旷神怡,又问过说齐公公正在当值,进去也是个等他,就慢慢行来。
他自曾祖母和姑祖母去世以后,两天里看的不是麻就是孝,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哭声就是眼泪,心情一直郁结。此时见到红紫黄白花尽放,花香喷射似的出来,韩世拓舒服的吸了一口气,舒畅不少。
他转着眸子乱看,就看到有一个人比花还要俊美,从白石小径上走来。满眼都是繁花,他穿的青色袍子很是养眼,再加上形容英俊,可以把花全压下去。
韩世拓大喜,来的人是袁训。他正要招呼,却见到另一个人站在柳树下面,满面笑容,对袁训招了招手。
这个人也同样的不差,长身玉立,好似玉树琼花。他生得好倒也罢了,京里到处是生得好的人。韩世拓眼睛只盯住他的圭佩带绶,认出这是一位郡王。
京里的郡王韩世拓都认得,这一位不认得的,只能是才进京的陈留和项城之一。韩世拓正要认识郡王,又见他认得袁训,就停下步子,对带路的小太监道:“我看到熟人,我打声招呼再和你去。”
小太监原地站住,韩世拓转个方向也往那边去。
袁训见到姐丈很喜欢,就没看到韩世拓过来。他先于韩世拓一步到,笑着问:“姐夫,你进宫来打官司?”
他取笑的意思很浓。
陈留郡王笑骂:“你巴不得我和人打官司呢。”他叫过袁训,是想暗示他一下,你这“独一个”,你这“唯一”,还是京里老实呆着吧,别来招我听一堆骂声。
但见另一个不认得的青年过来,又见他生得仪表不凡,陈留郡王就先不说,微笑着颔首。袁训同时看过去,见是宝珠的大姐丈,也点头招呼:“进宫来?”
“是,见到妹夫在,我就过来了。”
韩世拓说过,陈留郡王就笑指手指袁训问道:“你们是亲戚?”郡王心想这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亲戚?貌似现在袁家再出来十七、八个亲戚,陈留郡王也不会再吃惊,但好奇还是有的。
韩世拓就便儿请了个安,自我介绍道:“我是他姐丈。”
他说的是句实话,但陈留郡王听过,却沉了沉脸,上下打量着韩世拓。你这不是胡扯吗?我小舅子可就一个姐姐,现是我妻子。
袁训见姐丈不悦,忙补上一句:“这是宝珠的大姐丈。”陈留郡王哑然失笑,说道:“原来,”就同韩世拓也自我介绍:“我是他姐丈。”
韩世拓也傻了傻眼,四妹就两个姐姐,一个嫁给我,一个嫁到常府,你这个姐丈是从哪里出来的?
袁训忙又介绍,对韩世拓表凶自然不说实情,就道:“这位陈留郡王,”韩世拓先哦了一声,露出景仰之色,同时拱起手:“久仰,久仰大名啊。”
随后,一个激灵上来,把袁训下面的话先截住,韩世拓喜出望外:“就是皇上常说的我朝名将?”
“不敢,”陈留郡王谦虚。
袁训再把话说全:“这是我表姐的丈夫,辅国公的爱婿!”陈留郡王冲着小舅子一乐,也就明白小弟对这位姐丈并不是真心话。郡王妃是袁训的亲姐,在他们当地是无人不知。这到了京里就成了表姐丈,陈留郡王还有点儿不习惯。
而韩世拓则瞪圆了眼,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理顺关系。接他的小太监等得不耐烦,离得几步来提醒他:“世子,我们该走了。”
韩世拓匆忙告辞,直到走出几步以后,才一拍脑袋明白过来。辅国公的女儿是四妹夫的表姐,那四妹夫是辅国公的外甥才是!
难怪!
他敢夸口让自己去边城。
难怪!
韩世拓在心里一连几个难怪后,由不得地再回身去看那两个人。见他们都是笑容站得很近,正在密谈的模样,韩世拓的心里就乐了花,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果然,四妹夫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而且他说的并不是大话。
韩世拓浑身舒泰,他这一回进宫为的就是结交郡王,现在想想不用去见齐公公了才是。但已经来了,他还是继续的去见他。
他看的并不对,陈留郡王和袁训是在密谈,可袁训已经不是笑容。陈留郡王能单独和袁训说话,就笑容吟吟,意味深长地道:“小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可别来难为我。”袁训脸色暗了暗,就知道姐丈都已经知道。
他知道,在袁训意料之中。
他再反悔,也在袁训意料之中。
袁训初听到是很不高兴的,但随即就恢复自然,韩世拓才把他们看成是笑容满面的谈话。陈留郡王见小弟居然没有二话,心头一松。虽然他也舍不得袁训,他功夫不错,一半出自辅国公,一半出自陈留郡王,带在身边谈谈心给他弄点儿军功倒是不错。但带走这“唯一”,接下来头疼的事更不少。
陈留郡王就按住袁训肩头,满面带笑安慰他:“在哪里还不是一样,”想想又要打趣他:“你不跟着我走,前程还能会差得了?”
袁训本来是想体谅他,不想对他着恼的。听他又把自己比得好似娇宝贝,而事实上也就是的。正因为事实上是,袁训才和阮梁明董仲现相处的好。大家都有空怀抱负,却不能展翅之感,都是家里的娇生子,动一步先家里人的挂念就断不掉。
这种从小到大的娇生惯养,而主人又素有大志,就成了他心底挥之不去的烦恼。这烦恼平时还来得浅,好歹他也中了探花,也算对得起自己大志。但面对他敬佩的名将姐丈,而他还要取笑自己,袁训就火了。
他瞪起眼,陈留郡王反而心安,更加的笑话他:“哟,我说不发脾气的不是你,这是在宫里,你想找打我不奉陪。”
“那,把你的玉壁给我,”袁训开始耍无赖。
陈留郡王笑骂:“这才是你!”不如意的时候总得要点儿什么才能走。他瞅瞅自己系的透雕青玉桃果佩,玉壁是古人用来压衣裳的用的,冬天衣裳厚,自然往下垂,并不轻易能让北风卷起,除非一定往风口儿上站。这是夏天,衣裳薄薄,有点儿风卷起衣角,接下来就卷得更高。
这是件失仪的事情。
郡王就道:“给你可以,可我用什么呢?”
袁训才不理会他,反而更道:“给我,我哄宝珠!”陈留郡王拿他没办法,又失笑于他无赖更上一级:“敢情你娶媳妇,就是为了要东西!”
好在衣上还有带绶等物,陈留郡王就把玉壁解下来,袁训一把夺走,气呼呼也不道别,转身走了。
陈留郡王在后面笑:“拿了就走吗?”袁训还是不理,走开十几步,见到身前身后都没有人,才软了身子叹了一口气,心想真是烦恼。
这缚住浑身的挂念啊牵挂啊,几时才能松一松呢?
……
掌珠从院子里出来,问一下婆婆和祖母全在正房里,就带着甘草往正房去。文章侯府的石榴花也大开,有些累累垂下青果,生机把丧事的冲淡几分,掌珠就停下步子看看,让心里松泛松泛。
触眼处不是白孝衣,就是黑衣裳,不然就是泪脸儿干嚎,总让心里痛快不起来。
她才见到一枝子红花开得好,后面有人讽刺道:“哟,这不是我们得了钱的世子奶奶,你得了钱不赶紧的去守住那灵位,说不定死人还能吐出钱给你,你对着个花只是看,也太对不住那钱了吧。”
不用回身,掌珠也听出是四太太。她依然头也不回还击回去:“我得了钱,有人气病了,我可没钱出。”
四太太独自对上掌珠,从来都是不行的。她钱没到手是一重气,天天和掌珠斗嘴又气上添气,这就气得脸色又紫涨住,很想回几句,又气得力不从心,偏偏此时想不出厉害的话。
抬眼见到又一个人出来,韩世拓在厅堂下面出现,走近文章侯和他说话,那样子鬼鬼祟祟,四太太这就得已下台,冷笑道:“哟,那一个又去说什么,又是伸手要钱吧?”她风风火火的赶过去看。
掌珠白个眼儿,也看出韩世拓有什么话同公公说,就带着甘草也过去。
文章侯正大睁着眼不信:“备份儿礼送给陈留郡王?我们现在孝期,而且又不认得他。他们吊丧,也没往这里来啊?”
韩世拓才说到这里,就见到四太太过来,一脸尖酸地问:“你们又要说花钱的事情?我都听到!”
文章侯见到四弟妹就想避开,韩世拓则厌烦她:“走开,这里没女人什么事情!”又见到掌珠过来,韩世拓欢欢喜喜唤她:“过来,对你说件大好事情。”笑容才展开,文章侯和四太太一起盯住他,韩世拓忙收住笑,重新摆出哭丧脸儿,心里有喜事,这脸上怎么也摆不好,索性没有表情吧,再次让掌珠到跟前来。
四太太怒道:“没有女人的事情,她不是女人吗!”
掌珠不慌不忙地过来,漫不经心地道:“我是女人,可与你不同!”四太太噎住,那脸又腾地紫涨起来。两只眼睛都红了瞪住掌珠,你与我不同,你不就是嫁了个世子,而我嫁给一个无用的四儿子!
她气上来,就偏不走。文章侯一向不和她多说话,就闭嘴。韩世拓见到她也来气,她不走就不说。不但不说,还对掌珠道:“你别走,一会儿有件好事告诉你。”掌珠悠然,也道:“我不走,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却也不错。”
四太太就恼上来:“好好,我不走你们不说,一定又是想污公中银子!我走,我走让你们说得够,但用一点儿银子我都不答应,我去盯住帐房,从今天开始,我见天儿盯着!”抽身走开,背后韩世拓又送她一句:“你不是早见天儿盯着,快盯着去吧!我等下要送人大大的礼物,不怕你不依!”
四太太一气去了帐房。她走后,文章侯才重新疑惑盯住儿子:“好好的,送东西给郡王合适吗?”韩世拓还没有说话,掌珠接上话:“父亲,合适着呢,不但要给陈留郡王送份儿礼,还得给辅国公送一份儿。”
文章侯又惊讶又喜欢:“认识一下总没错,可不明不白的,你们夫妻为什么叫我送礼?”
韩世拓也惊讶:“掌珠,你都知道了?”他欢喜不尽,此处没有别人,当父亲的不再管他是不是有笑,当父亲的也很喜欢,但还能控制,只浅浅一点儿笑容,问儿子媳妇:“知道什么,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韩世拓笑顾掌珠:“你先说。”
掌珠嗔他:“你先说,想来你知道的和我一样,但你是怎么知道的。”韩世拓就把宫中遇到的事源源本本说出来,最后说齐公公的话:“他也说认识一下是使得的,本想为我牵个线,我说已经不必。”又夸掌珠:“看我,回来告诉父亲,又把辅国公忘记。”
文章侯听过自然欢喜,听儿子问掌珠:“你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掌珠就得了意,好在她也想到不能笑,端庄肃穆地道:“四妹才打发人来告诉我,说四妹夫却原来是辅国公的嫡亲外甥,又有郡王是表姐丈,进京头一天,宫里出来就往四妹家里去呆上半天,四妹说回请他们,请祖母三妹同去,我们是孝家不能宴饮,她怕我知道难过,特地让红花来对我说,又交待我备两份儿礼,一份儿给辅国公,一份儿给陈留郡王。我才出来要找祖母和母亲说这事,可巧儿你就回来了,”
韩世拓就对父亲笑,文章侯也对儿子笑,父子心中也都明白一件事,韩世拓的前程有望。
韩世拓对掌珠说夺情起复,他原先没有官职,就半点儿也挨不上。但带孝报国,却是有的。文章侯打发儿子媳妇去备办礼物,自己长呼一口气,眼前出现袁训的面容。
这个小子,却原来不是指着太子殿下吹牛,他说的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