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演今日和第一次见面时的穿着不太一样,他今日梳着鲜卑人中常见的辫子,身上着鲜卑袍服。鲜卑人其实血统很混,慕容鲜卑就是白种人,黄发碧眼,还有长得和棒子一样的面目扁平的,还有和汉人长相上完全没有区别的鲜卑人。
拓跋家的皇帝骨子里汉族血统已经比较浓厚,那一份鲜卑血统早就不知道被稀释到只剩下几分之几了。
“你是……”拓跋演见着是萧妙音,他把面前的棋枰推开一些,他记得萧妙音,可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汉人规矩多,女孩子姓名不能随意外泄,拓跋演也只是知道萧妙音在家排行老三罢了。
“萧三娘?”他笑问道。
“正是儿。”萧妙音点头,面前的小男孩是皇帝,偏偏性情平和,没有任何的架子,第一次见面和他聊得也很开心。
“你终于来了。”拓跋演见着小女孩没有半点和他见外的意思,他也很快将那一套给丢到脑后面去。
“唔?”萧妙音一听小皇帝这话就有些乐,这话难道还是想着能够再和她玩?
她心里原本有顾忌,甚至还有些要不要耍点小手段,让小皇帝厌恶了自己,以后就不要进宫了。萧佻的那些话她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心惊肉跳的。
可是见着小皇帝这么纯良的样子,她又有些不忍心。
“来,过来坐吧。”拓跋演对她和气的很,没有半点皇帝架子。
萧妙音在心里提醒自己几次这是皇帝之后,还是跑到他面前坐下来了。
小皇帝如今还被太皇太后压制着,可到底是皇帝,地位比她高出半点不止,哪怕如今只是个小孩,也不能随意作死啊。
“你会手谈么?”拓跋演经过上回那么一次,知道萧妙音写的一手好字,而且会史记和春秋,想着她也会其他的。
“手谈?先生教过一些,不过下的不好。”自从经过上回进宫之后,萧斌对她也比过去重视了那么一星半点,尤其是看到她是真有天赋之后,还专门请个先生教她其他的手谈配香等等事。
有几分要把她培养成士族小娘子的架势。
“那么陪着我下上几局。”拓跋演说着就自己开始收拾棋枰。
萧妙音瞧着他那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小心肝儿一个劲的颤,按理说小皇帝应该恨太皇太后和她身后这一系的外戚恨得要死要活,就算当年先帝暴毙是运气不好得急病崩了,可是鲜卑家的男孩子普遍早熟,拓跋家还有个五岁就帮着阿爷处理朝政了,小皇帝都快八、九岁,其实也该学着处理朝政,可是就她听到的说法是,太皇太后日理万机,至于这位皇帝陛下每日要做的就是读书,然后骑射,其他的,没了……
萧妙音一听到太皇太后的做法,心下就觉得要糟糕。
太皇太后的做法有些矛盾,她一方面让汉人大儒来教导小皇帝,另一方面又不太希望小皇帝太过出色。
她都能看出来的事,就不信小皇帝自己毫无察觉。
拓跋演脸上笑得一如他这个年纪的孩子。
萧妙音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陛下为何不轻几位大王和公主来作陪?”都是自家兄弟姐妹,玩起来也比她这个外姓人要尽兴,或者说小皇帝也不敢忤逆太皇太后的意思?
“猫儿他们上回书没能背出来,正被大母罚闭门思过呢。”拓跋演让身后服侍的中官将棋子给萧妙音送过去,“至于大姊姊她们……”他笑了笑,“她们不善此道。”
“……”所以就她咯?
“这样,我让你三子,如何?”收拾好棋枰,拓跋演决定自己让这个漂亮的小女孩一些,就摆开了架势。
萧妙音听到小皇帝这么说,连连点头,“儿多谢陛下。”她是真的不太会下这个,既然小皇帝都直接说了让她,有便宜干嘛不占?
萧妙音见着拓跋演已经下棋子,她立即看着棋枰上,开始全神贯注。
下了半个时辰,堪堪分出胜负。中官们见着贵人对弈已经出结果,将准备好了的瓜果饮品奉上。
拓跋演有些好奇的看了棋枰上的战局,面前的小女孩看着软糯糯的,说话都是柔和的很,没想到下棋出手还有几分狠戾。
“你师从何人?”拓跋演师从尚书李平,李平出身士族,手谈之事最为擅长,拓跋演年纪小小也能看出对方的棋风了。
萧妙音看着软绵绵的,其实该下手的时候狠辣无比,和太皇太后一味的硬气有着比较大的不同。
“唔?”萧妙音正在算子,听到萧拓跋演这么问抬起头答道,“是阿爷请的一位先生。”
“……”拓跋演见她答完又垂下头去数子了。
面前的小姑娘身上穿着碧色的襦裙,襦裙上没有大片的繁缛的绣纹,只是在袖口和衣襟上绣了几朵花,简单的很,那绣纹秀气精致,有几分南朝的风格。
他抬眼看她,长得也是秀秀气气,和鲜卑女子的浓艳粗犷很不一样。
哦,想起来了,好像她生母就是南朝那边来的人。
“多少?”拓跋演开口问道。
“儿输了两子。”萧妙音鼓起一张脸,原本打算好赢了这一场让小皇帝有那么一丁点儿不高兴了,明明都让了她三子了,怎么还输了!
“噗嗤!”拓跋演见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这个三娘还真的是心里想什么都放在脸上面,就是那些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些同龄的伴读,都是小心翼翼的,别说下棋就是骑射,也是他样样都赢,这倒不是他技艺出众,而是那些人根本就不敢赢过他。而且输了还是一副陛下英明的样子。
一开始还觉得很高兴,可是次数多了,也能察觉出里头的道道来。再面对那些人的恭维就提不起劲了。
“没关系,好好练,下回说不定能和我打成平手。”拓跋演笑意盈盈的说道,不过那个样子怎么看怎么得意。
“……”赢了她难道很值得高兴么?
“拿过来。”拓跋演有妹妹,知道几招怎么对付小女孩的办法,他吩咐中官拿过来一只盒子。
盒子打开,里头都是些造型可爱的糕点。
“用吧。”拓跋演笑道。
妹妹兰陵公主就爱吃这些,拓跋演也干脆拿来对付萧妙音了。
萧妙音瞄了一眼那些点心,宫廷的膳食算得上是精致,可是她见识过更好的,而且也不对她的胃口,干脆就坐在那里不动了。
拓跋演瞧着她不动,还让中官将羊酪也一并拿上来。
羊酪在北方算得上是好东西,可惜这东西的腥膻还未完全除去,萧妙音喝惯了现代那些的乳制品饮料,再喝这种纯天然的就有些扛不住。
“都不喜欢?”拓跋演有些好奇,“你喜欢甚么,让庖厨去准备。”
“儿不饿呢。”萧妙音不知道拓跋演又喜欢上这种投喂的游戏,他还真的从那些点心盒子里拿了一个炸撒子递给她。
“这个不错,就算不饿,也试试看。”
再拒绝就是不知好歹了,萧妙音接过来小小的咬了一口,那模样落在拓跋演眼里,活似兰陵公主养的那只兔子,带着几分的小心翼翼。
说句实话,口感比起现代的那些小摊子上卖的也差不了太多。不过材料都是天然的。
“来,这里还有。”拓跋演似乎玩上了瘾,还让中官继续那些点心上来,不一会儿面前的小案上就摆了个满满当当,各色各样的点心也就算了,中官们还贴心的拿上来了桃浆梨浆,等等女孩子喜欢喝的饮品。
不知不觉成为投喂对象的萧妙音瞧着面前的鎏金杯,一双眼睛都要瞪圆了,接下来拓跋演是不是打算玩打扮手办的游戏?
这些游戏宅男可都是很喜欢的,算起来面前这个男孩,也算是一个小宅男了。
她就这么被投喂了半匣子的点心,早上朝食的时候为了不御前失仪吃的不多,还真的有些饿。
吃饱之后,她瞧着拓跋演心满意足的去擦手,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对了,你还没开始学骑射吧?”拓跋演想到什么,和萧妙音说道。
北朝胡风浓厚,别说鲜卑人和其他胡人,就是汉人也精通骑射。
“还没开始呢,说是没到年纪。”萧妙音老实答道,这会马镫都还没出现,骑马需要高超的技艺,她这小身板,莫说高头大马,就连那些温顺的小母马,也不一定能够爬的上去。
“哦,也是。我也才开始学骑马不久。”拓跋演想起萧妙音的年纪,的确还不到学骑马的时候。
他心里顿时有些失望。
萧妙音听着这小皇帝和她说话不用朕,而是平常人用的我,再加上他那个年纪,萧妙音也渐渐的把他当做一个普通小孩来看了。
他这么问,难道还真的想一起骑马去?
萧妙音就奇了怪了,按理说他也不缺人陪伴。
“对了,上回搜寻到不少书籍,一起去看看吧。”说着拓跋演就从枰上起来,拉起萧妙音就走。
这边小儿女玩闹,那边东宫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太皇太后这些年见着拓跋演逐渐长大,难免动了再让家中出女孩儿走她当年走过的路的心思。
外戚起家便有这点不好,兴衰荣辱系在长秋宫的皇后和东宫的太皇太后或者是皇太后身上,若是家族中没有出皇后,那么基本上就只能没落了。
她好不容易才让家族重新振作起来,怎么甘心在自己这一代之后就再次没落下去?
“陛下和三娘相处的很好?”太皇太后一边批阅文卷,一边问道。
中常侍王整跪在那里,十分的恭谨,“回禀太皇太后,陛下不仅仅和三娘手谈,甚至手谈之后,还亲自喂三娘饮食。”
太皇太后听到这个就笑出声了,“这孩子当年对着兰陵都没有这样过,如今对着三娘倒是肯亲自动手。”
“或许是三娘子投了陛下的缘呢?”中常侍王整知道太皇太后的心思,他微微抬头,瞥见上首贵人的面上笑意满满,连忙说道。
“若是真的投缘……”太皇太后嘴角的笑意浓厚了些,“不过三娘年纪到底还是小了点,等到再大些,若是还是如此,那么就定下吧。”
当年太皇太后入宫,在宣帝身旁伺候也不过是才八岁,封三夫人之一的贵人才十一岁。太皇太后不是没有召过其他家族中和拓跋演年纪相近的女孩子,除去已经被定给高凉王的大娘,二娘三娘都进宫来过,她听说那个同父异母弟弟家的二娘并不好汉学,字也认得,不过不好学。
至于四娘……
年纪太小,眼下和陛下还是不相称。
**
拓跋演将她带到了一个书房样的地方,“来,进来吧。”
萧妙音知道书房不是能随便进的地方,宫中应该也差不多,不过……她看了一眼前面的小皇帝。似乎这位也没有什么不让她进来的意思?
守在书库门口的中官见着天子驾到,跪伏下来。
拓跋演好似看不见那些黄门似的,直接就拉着她进去了。里面是一排一排的书架子,上面满当当的都摆放着卷轴和竹简。
这景象看得萧妙音忍不住张大嘴,要知道此刻还没有活字印刷术呢,一版一版的印很费人力,还有许多书是靠人力抄的。书有时候可以说是有价无市,那些汉人士族最看重的就是那些家中典藏的书籍,要是哪天士族没落的连那些书籍都卖出去了,基本上也就是没救了。
“好、好多……”萧妙音在燕王府里可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书籍,而且有些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
书库里为了驱逐咬书的蠹虫,常常点有浓厚的驱虫熏香,萧妙音抬起手来一手捂住口鼻,踮起脚看那些书架子上的竹简,她伸手扯了扯装着竹简的小袋子,可惜里头的竹简太重,她没扯动。
她转过身去看拓跋演,拓跋演走到一排书架前,对黄门吩咐了几句。
若是真的想看什么书籍,让那些黄门送来不就是了?干嘛拉着她这么跑过来。
拓跋演和黄门说了几句,回过头来看到她,“三娘你也过来吧。”
这从萧三娘子变到萧三娘,再到三娘,她都有些懵,不过脚下倒是走到比脑子快,几步就跑到他面前了,只见着拓跋演面上有些兴奋,他拉着萧妙音在一处席子上坐下,等着那边的黄门送书简过来。
“陛下,一开始让黄门送过来不就好了吗?”萧妙音将自己心里的疑问问出来。
拓跋演笑得和只狐狸一样的,“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古书如同良臣,让家奴去请,虽然符合世情,但为人主者,自然要亲自相请才显得诚意足够。”
不过几卷竹简至于么?
萧妙音已经搞不懂拓跋演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东西,不过拓跋演这么说了,她不好唱对台戏,只能一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表情。
“陛下,是什么样的贤臣,让您都亲自来请了?”萧妙音不禁有些好奇。
“听说是秦汉一代的,最近才找到。”拓跋演心情不错,和萧妙音说道。
“……”那还真的是珍贵了。
萧妙音就没怎么在萧佻的书房里看过这种书简,谁要萧家底蕴太薄,当年问罪的时候下手太狠了,全族留下来的几乎就是些不懂事的孩子,后来靠着女儿复起,也是如今这么一副暴发户的样子,没个三四代的经营绝对恢复不了当年的样子。
黄门将拓跋演要的那卷书简拿来,拓跋演将双手洗净,双手接过书简,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
萧妙音暂时还没有什么想要看的书,坐在那里看着拓跋演。
她不知道为何拓跋演要带她来这,不过既然来了就安安心心坐着就是了。她瞧着面前这个小男孩一点点的将已经有了些年头的简牍推开,不过一推开,她就见着拓跋演眼里的喜悦变成了错愕。
她一看,原来到底是时日过久,当年所用的文字和现在的形体大不一样,见着也只能连蒙带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