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灿的确是这么想的。他性子里本就有些痴心,就算不知道事实如何,可他总觉得,只要他对林婉好了,林婉总会惦记着他,林安也总会顾忌着妹妹,让他们夫妻二人相见的。更何况,他和林安是多年的兄弟,林安并非不讲道理的人,现下生气,也只是生气林婉年纪轻轻就吃那种药。等他说服了母亲,让林婉将来不必吃那种苦药渣子,林安自然就不会生气了。
张老爷和张太太也道:“您只管在家等着就好。大不了、大不了我们夫妻两个,豁出脸面去华安县把儿媳妇儿给请回来。您放心就是!”
张老太爷额头的皱纹越陷越深,先不答儿子儿媳,只赶张灿:“阿灿快去!”
张灿见祖父一连催了他两次,不好再躲,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张老太爷这才动怒道:“你二人却是糊涂!当初林安明明在准备乡试,却还是费尽心思把阿灿带在身边,帮阿灿考中秀才。那时我便同你二人说了,那林安不但是个真有出息的,也是个真疼妹子的,那种药……你们就莫要给孙媳妇儿吃了。就算是要吃,要么等过几年,让孙媳妇儿自己去找药性温和的药去喝,要么等阿灿上了三十几岁,去租一个妾,让她喝了那苦药,生下孩子。咱们家给她赎身,给她娘家些银子,让她好恢复自由身回家。生下来的孩子就给孙媳妇儿带,这不也一样是咱们张家的孩子?哪里还需要你们再去造孽!”
可不就是造孽?
张家传下来的那种药,能让女子喝上几年,大部分就会怀孕,而且怀孕后生下来的孩子还都是男孩。这种药,又岂能对女子身体没有妨碍?对生下来的孩子又岂会没有妨碍?
张家家风,张家男丁在有孩子之前,是不能知道这件事的。因此每代男丁媳妇儿,都是婆母亲自督促媳妇儿吃药,而媳妇儿也是在婆母去世时,才有可能知道这种药对自己身体的妨碍。
张老太爷当初娶得是和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当真是既举案齐眉,又有画眉之乐。只可惜纵使是如此,表妹也被母亲催着喝下那种苦药渣子。
张老太爷还记得,母亲是在表妹二十五岁时逼着表妹喝药的。表妹开始时只以为那药是普通的温和的药,再加上又是自己亲姑姑给的,便喝就喝了。两年后,生下一个大胖儿子。
虽然那之后,表妹身体便有些不如从前。但是表妹也好,他也好,都只当是生儿子伤了身子,养上几年就好。可是事有不测,他的母亲因病病危,把他们二人叫到跟前,将那种能使女子受孕的药方交到二人手中,还说张家向来数代单传,不易生子,让他们二人切记要给每个嫁到张家的媳妇儿都吃这种药,如此才能延续张家血脉。
张老太爷那时并没多想,可是他的表妹却多了个心眼,花钱找了数位大夫,把药方都看了一遍,才知道自己的亲姑妈,当初给自己喂下了什么样的虎狼药。当下就再不肯对张老太爷用心用情,直到死前,都深恨张家。
而现在的张太太从前吃的药,还是张老太爷的父亲每日一碗的送过去的。直到张太太生了儿子,认了命,才把药方传给了张太太。
只是即便如此,张太太也只知道那种药对身体有一些妨碍,并不知道有多大的妨碍。
此刻听公公说“造孽”二字,张太太诧异地抬头看了公公一眼,又看向自己丈夫,见丈夫只低头不语,张太太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
造孽——只是容易受孕的方子而已,哪里来的造孽二字?
且不提张太太如何作想,张老爷却是道:“爹错了。若是阿灿的孩儿,不是阿灿媳妇儿所出,不是林家的亲外甥,将来阿灿的舅兄,又怎会花费心思提携他?而且依您所说,阿灿的舅兄极其护短,那么他又岂会真的愿意让阿灿生有庶子?再说了,那种药的事情……也没甚么人知晓。只要咱们什么都不说,阿灿媳妇儿如何知道?阿灿舅兄又如何知道?爹,不是儿子错了,是您错了。”
张老太爷怒骂:“荒唐!荒唐!你当那林安是傻得?他可是当朝第一个三元?他岂会不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他岂会眼看着自己妹子吃了几个月的没有药方子的药,不去到处找大夫给自己妹子看病?你且小心,那林安当真找了人,知道了这件事,干脆就让他妹子和阿灿和离!”
张老爷这才心中害怕了片刻。
等二人出了张老太爷的院子,张太太亦转头看他:“老爷,那药方子究竟有何‘造孽’之处?为何我竟不知?”
张老爷看着嫁给他二十多年,一直为他操持家事的老妻,登时满嘴苦涩,甚么都说不出来。
华安县。
林安的确说要找人给林婉瞧瞧,看是不是吃那种药吃坏了身子。
林婉只抿嘴笑:“哥哥放心,婆母令人把药送来时,只送了熬好的汤药,并不曾送药方子过来。我那时心下觉得奇怪,就只开头几天,当着婆母的婆子的面吃完一整碗药。到了后来,都是吃几口药,就让人把婆子引开,把剩下的药都给倒掉。”
她到底还年轻,不肯相信自己不能生,又觉得婆母的行为着实怪异。如果真是那么神奇的可以让人容易怀孕的药,为何不把药方子给她?让她自己去买了药材来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熬药,还非要在婆母的院子里熬好了药,再让婆子给她送过来?
林安听了,稍稍放心,可还是道:“虽然这样,但你每日还是沾了那种没有药方的药。你且等等,我着人把咱们村的里正和白远都接过来。白远最爱研究那些有毒性的药草蛇蝎,让他来给你瞧瞧,我才放心。”
林婉只笑:“哥哥又说笑了。婆母怎么会送□□给我?”
林安一摆手,才不管林婉怎么想,就让人去林家村接人。
白远没接到,因村子里人说白远进深山,说是要采甚么好药,要过几日才回来。
里正倒是来了,和林家的族长一道来的。
这时华安县的事情,前任县令已经和林安交代完毕,林安也搬进了县衙后面住着。
里正和族长一到,见到林安,就立时激动了起来。
“好!好!好!”里正一脸地高兴,“我就说,咱们安哥儿打小就聪明,读书好,会认字,现在当了县太爷,可比原来更威风了!就是咱们村子里的人,走出去都比别的村的人说话声音大!”
族长也道:“安哥儿果然是好样的!没给咱们林家村丢人!”
林安只笑,请里正和族长坐了上座后,便和二人寒暄起来。
“村子里都好。今年老天爷也开眼了,雨水下的足足的!保管旱不起来!咱们宗族又有安哥儿给的祭田,族里的孤儿,也都能吃上顿饱饭。村子里的孩子也大都送去顾夫子和顾太太那里读书了,咱们村的男娃子女娃子,别的不说,单单往那一站,都比别的村子里的娃娃精神!”
林安听里正说的夸张,和二人又寒暄几句,便说了正事。
“我这次原本应当回村子里祭拜的。只是回来路过华阳县时,只住了一天,就听说华安县里有急事,这才匆匆忙忙赶来,也没能来得及在村子里祭拜祖宗,见过各位乡亲。说来也是林安的不是。”
林安一叹气,一拍手,让家仆送上来一个小匣子,又道:“林安虽做了官,却不便归家探望,着实心下不安,这些……还请族长和堂爷爷拿回去,给咱们族里再添上三十亩地的祭田,剩下的钱,就给咱们村子里修修路,让咱们村子里人往外走的时候,也能方便一些。”
现在的山路极其难走,不少年纪大的村民,还有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如果修了山路,将来村子里往外走方便,村子外面的人往村子里去也方便,到时村民也能拿些自己做的酱菜酱肉,采摘的蘑菇,送到县城里去卖,多少也能赚些钱。
里正和族长活了好几十年,当然能听得懂,林安这是在真心实意的为林家村打算,当下就叫好,拿着小匣子,就不肯松手。
族长年岁更大,见林安虽看着他们笑,笑容里却有些忧愁,忙忙又道:“安哥儿尽管放心,你家里也好的紧。你祖父祖母和几个叔叔原本是想来这里寻你的,只是村子里大家都热情,每日都有人往你家里跑,愣是没让他们挤出时间来看你。哎,安哥儿你只能再等几年,回家再去看他们了。”
整个林家村都知道林安知恩图报,肯为村子打算。当然也知道林安也不是无缘无故做的这样多——林安愿意花钱买个清静,那他们得了好处,别的做不了,帮林安把老宅的人稳住,让他们不能去打扰林安,这样的事情,他们还是做得来的。
林安听了,果然笑着起身,深揖一礼:“如此,林安多谢族长和堂爷爷了。”
族长和里正亦笑得满脸褶皱的告辞,心中只想,等他们回村子了,一定要令人把林安祖父祖母他们看得更严一些,可不能让他们随随便便跑出来。
只是二人再看到林安和猎户一道出门来送他们时,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如果他们当初能出门帮一把安哥儿,那安哥儿他娘又怎会把安哥儿给许嫁出去?如果林安没有被许嫁出去,那么安哥儿堂堂一个三元,又怎么会只做了一个七品县官?那说书的不是说,状元公都能做六品官,安哥儿可是三元啊,可不是该比六品官还要大?
当下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