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最小也不是你,家里还有四郎呢。只是郎君不娇养,越发显出你个小娘子被惯坏了。”七娘睨了华苓一眼,手指戳一戳她的额头,轻斥道:“我瞧着你便是这会儿了也没有多上心。新嫁娘呢,离家那会儿,可是要大声哭的。若是你敢笑出声来,看姐姐不揍你。仔细把皮儿绷紧了。别仗着大家伙儿都宠你,那愣了吧唧的卫五也对你千依百顺,就每日介想着怎生蹬鼻子上脸了。日后伺候夫婿翁媪,更是要温顺体贴,事实周到,听到没有?”
“听到了……”华苓心里嘀咕,要是遇着了互相看不顺眼的亲戚,难道也要事事周到不成,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七娘说的这些话,听是要听的,但也要有选择性地听。面上笑嘻嘻地应了。
看华苓的面色七娘就知道她没听进去多少,这个妹妹脸皮厚着呢,主意也多着呢。不过今日是小妹妹的大好日子,七娘其实也不舍得太说重了话。她略有些惆怅地轻叹道:“小九成亲之后,怕是总要随卫五往西北去的罢?”
“是要的。”华苓点头。顶多再两年,卫羿肯定要离开金陵的,弼公卫氏的大势力都在大丹西部、北部。并且,只有边地那样广阔的世界,才容得下卫羿那样的人。而她其实也很期待。在一个约束更少、她的地位更高的地方,容许她做的事只会更多。华苓嘻嘻笑着承诺道:“七姐放心罢,不论在那里,有好东西小九都不会忘了你的一份儿。”
“嗯。”七娘也展颜笑了。又握着华苓的手道:“今日我给爹、娘、三哥、霏姐都上了香。有他们在天上保佑着,小九日后定是一帆风顺的。”
“好,我们都要好好儿的呢。”华苓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从晌前直到半下午,来看华苓、送上贺礼的女客都陆续不断。七娘很快也被忙不过来的姐妹们叫走了。
半下午的时候,当朝的摄政大长公主带着小郡王大驾光临,还带来了长长的一份礼单祝贺谢家九娘出嫁,丰厚得让宾客们暗中咂舌。当年老丞公在的时候,就听说谢家最小的九娘子与晏河长公主关系不错的。只不过那时候,晏河长公主在世家之间名声不好,世家夫人们在家里都叫儿女们不去招惹她——谁想得到,如今这位公主成为了一国摄政之长公主,名义上是辅佐幼帝,但实际上,皇家的权力有大半都集中到了她的手中!如今长公主可不需要考虑与谁交朋友了,只有人上赶着巴结她的。瞧着长公主送来与谢九娘子的礼单,来吃酒的宾客们多半都在心里后悔着呢。
“苓姨!”晏河牵着赵戈走进来,赵戈一张小脸蛋就笑开了,迈开小短腿扑到了华苓膝盖上,仰头瞧着她笑。
“赵戈戈!”华苓也笑开了,拧拧赵戈的小脸蛋,柔声问了他近日都做些什么,赵戈口齿清楚、条理清晰地一一答了,又兴冲冲地说他现在能拉开弓射中靶子了,有机会要演示给华苓看。
华苓柔声应了好,打发碧微领着赵戈到外间去玩。小孩子不在了,内室里的两个女人都仔细打量了对方片刻。
晏河并不坐下,只是抱着手臂,略有些懒洋洋地依靠着方桌而站。自从成功上位,成为大丹朝的摄政长公主之后,这个女人身上威严尊贵的气势日重。她也着实是有手腕、有眼光的女人,数番政事交锋下来,如今朝堂之上没有几个男人胆敢小看晏河了。
华苓曾经有许多话想问晏河,甚至是质问她,不过如今,绝大多数的问题她都已经想明白。晏河通过赵戈将有关黎族的消息送至江州,从那时候开始,也许更早,这个女人就已经在算计着要争夺大丹的权位。阴太皇太后被黎族的夫人取而代之,这一件事,最早发现的人必定是她。对此隐而不发,放任黎族壮大,在暗中蓄积力量,甚至拉拢到不少世家的助力,最后一举将挡在她跟前的敌人都掀翻,就此成为大丹最位高权重的女人。
真正是好计谋,为了一个目标,晏河可以利用自己的儿子,可以利用她自己,更不要说她谢华苓这种,只是有些交情的朋友。为了达到一个目标,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利用起来,这样的人,有什么目标达不成呢?
对晏河,华苓实在是极为佩服的。
晏河这样的女人,想要什么都会得到的,只除了真情真心——不过,大概那也是这个女人从不相信、早已放弃的一种东西罢。
华苓摇摇头,慢悠悠开口道:“今日多谢你的贺礼了。说起来,如今你是我朝的摄政长公主了,我还没有正式恭喜过你呢,现在也一并恭贺了罢。”说是恭贺,但其实华苓也就是随便说了一句罢了,那里有什么诚意呢。
晏河却也不在乎华苓以什么态度恭喜她,只是自顾自地道:“我还以为,你我是十分有默契的。——你应当也是清楚的,你这回遇险,与我并没有什么大关系。那个谢华邵看起来十分疼爱你,但到了紧急关头,也是他将你推出去,才叫你吃了好一番苦头。”
华苓微微而笑,心平气和地答道:“是呢,你们是一类人,所以你们能爬得很高。我做不到那样,我心软,所以我只能当个小卒子,受人利用。”
这几句话,华苓说得是分外平和,甚至能叫人以为她在谈论天气的变化,路边的花草等寻常之极的话题。
晏河是意外的,来之前,她也想过华苓会有什么反应,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平和。只要可以,她并不想失去谢华苓这个……朋友,是的,朋友,身在她的位置,同样有复杂的来历,也许谢华苓是她这辈子能敞开来说些真话的唯一对象。
“我只问一个问题。”华苓从床榻上站起身,拖拽着长长的、刺绣了华美翟鸟的衣摆,慢慢走到晏河跟前。看着这个年近三十,依然美丽万分的女人,华苓想起了曾经同样美丽,却早已殒命在那钟山之下的王霏。
——其实,若是要活成王霏那个样子,还不如活成晏河这个样子呢。
华苓微微叹息:“我被囚-禁在那钟山下的洞窟里,那时候,你知道我的下落么?”
晏河眸中光芒数变,终究是点了点头。“具体方位并不清楚,但我确实是知道的。”
“如此。”知道,却并不会考虑相救。华苓的眸底渐渐变冷,既然如此,她和晏河,以后就再也难提属于朋友的情分了。
两人至此沉默。
华苓唤来碧微,客客气气地将晏河和赵戈送走了。
她并不是不能像晏河那样去思考,去衡量事情的轻重,只是有许多时候,她不情愿。
虽然有同样的来处,但她谢华苓和钱涟,日后只能分道扬镳了。
半下午之后,弼公府自城西来丞公府迎亲的队伍到了。迎亲队伍是精挑细选、齐齐整整的一队三百名银铠褐袍军士,簇拥着他们年轻俊美、身着大红色婚袍、头戴镶金嵌玉翼善冠的将军骑马当街而过,威风凛凛,其他人家那些个拼拼凑凑、什么歪瓜劣枣都有的迎亲队伍,与这等迎亲排场一相比,便都好像再上不得台面。金陵的郎君们就没有不在心里暗暗嫉妒的,既生瑜,何生亮,这卫家五郎着实可恨得很。
丞公府的大门打开了,一群花团锦簇的年轻娘子在大批仆婢的簇拥下出的门来,将迎亲的卫羿和他的兄弟们都拦住了。谢二娘当众而出,掩嘴娇笑道:
“兀那新郎君那!若想早早迎得我家妹妹归去,催妆诗可得好好作来!”
“是呢,速速将好诗念来,若是作的好了,我等便放你等进得门去,若是作的不好了,也不能怪我们姐妹不留情面!”
陪伴卫羿而来的郎君们高声回应道:“此话怎讲?若是作的好诗,是否立时就让了路,叫五郎立时去迎新妇?”
娘子们簇拥在一起,个个盛装打扮,美艳如花,叫对面郎君们瞧得眼花缭乱。听了对面这赖皮话儿,个个笑得花枝乱颤,责备道:
“那里有这般的好事呢!?自然是,作的一首好诗了,我等就让出些儿路来,请新郎与郎君们走上几步——若想迎回美娇娘,七八十首的催妆诗儿是少不了的。”
郎君们听了都是高声抗议,这也太不公平了!旁的人家迎亲要作催妆诗,顶多作上四五首,十来首就能唤出新娘子来,今日新娘子的姐妹们如此为难他们,这是要叫五郎心急如焚啊!但也没法,卫羿叫来助阵的郎君们都是讲义气的,当下一人一首地开始轮流作诗,又推出当中最俊俏、讨人喜欢的几个,上去与娘子们分发红封利是作为贿赂,低声下气地向娘子们作揖行礼,说尽好话。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伴郎们好歹也念了十来首诗儿了,文采着实是不错的,再加上分量十足的开门利是,娘子们好歹也后退了些,娇笑着将郎君们让到了丞公府前院。但前院和后院还隔着无数的亭台楼阁呢,眼看着天色就要昏暗了,这样下去,入了夜也未必能见到谢九。偏偏这些娘子软绵绵的,推也推不得,打也打不得,更不要说叱喝了。唯今之计,只有再低声下气些。
卫羿面色发红,排开兄弟们走上前去,先做了一个深深四方揖,用这辈子最软和的语气求道:“诸位娘子,诸位姐姐妹妹。卫五这厢有礼了。眼看着近了黄昏,再不将新妇迎回家去,就要赶不上行礼的吉时。今日是卫五大喜之日,恳请诸位娘子高抬贵手,叫在下过去罢!”
哎哟,这可是冷面将军难得一见低声下气的服软的光景儿!
娘子们、郎君们,还有围观的大量宾客仆婢俱都惊呆了,惊完呆完便是兴奋,死活将这一个场景记在了脑子里,嘿嘿,任凭他是有多少战功、有多少威风的冷面将军,此刻和其他着急迎亲的年轻郎君又有什么不同嘛!
娘子们面面相觑,这下倒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让他们过去嘛,好像太放水了些,不让嘛,又叫冷面将军太可怜了罢?
就在娘子们犹豫的当口儿,卫羿一个眼神,伴郎们笑眯眯地涌上去,拨开娘子群就清出了一条大路。于是卫羿带着一大伙儿的兄弟,就这么闯过去了。进了府大家都是步行,男人毕竟身高腿长步子大,呼啦啦一群在前面迈开了步子跑着,娘子们竟是死活追不上,很是滑稽地又着急地跟在后面,叫卫羿就这么闯到了竹园外头。
竹园门扉紧闭,也是迎亲惯例了。
卫羿毫不客气地亲自砸了几下门,然后站在门外朗声道:“阿九,阿九!我来迎你归家,快出来罢!”
内室的华苓默默红了脸。她也说不清自己是觉得羞还是怒还是甜蜜,明明整整一个白天,无数的人来调戏她都不曾觉得不好意思,卫羿就喊这一句,她就有些受不了了,简直要拿些什么,把脸遮起来让谁都看不见才好。
辛嬷嬷和金瓶几个相视而笑——娘子不是不识羞,只是没到时候呀。
竹园外头和里头的人又是折腾拉锯了好一阵,才终于打开了门扉,华苓取了纨扇遮住容貌,在全福夫人和仆婢的簇拥下行出了门来。地上铺垫了图样繁复、寸图寸金的厚羊毛毡毯,保证华苓每一步都没有踩在泥土上。
好一位袅娜娉婷的美佳人!伴郎们齐声欢呼喝彩,卫羿站在众人最前,眼神发亮,朗声道:“时候不早,娘子这便随我归家去罢!”郎君们,甚至是围观的客人们都凑起了热闹,齐声欢笑道:“时候不早了,娘子这便随郎君归家去罢!”
华苓躲在纨扇后的脸已经红得要冒烟,心想这样的事儿,一辈子决不能来第二回,实在是太太太羞人了!
身为家主和兄长的谢华邵走出人前,肃容呵斥卫羿道:“——卫氏五郎!今日你迎了我家女郎去,定需好生相待!若有分毫怠慢,教我得知,定打上门来教你作人!”
“大舅请放心罢,阿九乃是我卫羿求来的良妻,此生定一心一意相待。若此心有变,上天叫我卫羿天打雷劈就是。”时人都敬天信命,卫羿这样的誓言是极郑重的了。
对这位妹婿,大郎还是极满意的,点了点头。在两位全福夫人的帮助下,大郎亲自将妹妹背了起来。从园子到府门的这段路,新妇若是有兄弟,便是兄弟背出门去,若是没有亲生的兄弟,也要请堂兄弟来搭手,才显得娘家对女儿是重视的。
从竹园到府门的路不近,大郎稳稳地将华苓背了一路。
途中华苓听到大哥问她道:“小九可还生大哥的气?”
“不生了。”华苓想了片刻,轻声回答。
大郎笑了一声,将华苓往上颠了颠,温声道:“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小九安心过着,这辈子只要有大哥一口好吃的,就少不了小九的。”
华苓并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多谢,就已经到了丞公府的大门口。正门洞开,弼公府装饰华美的迎亲马车已经整装待发。大哥将华苓送进马车,于是历经千辛万苦的卫五郎君终于能带着新妇启程归家了。
弼公府也是里外大摆流水宴席,宾客极多。
马车在弼公府大门外停了下来。华苓正在奇怪的时候,发现车外头几位夫人将马车帘子半卷,然后是卫羿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娘子小心!”
说着就是三支钝头箭连珠射在了她脚边。华苓本能地缩了缩脚,反应过来,即使知道这是惯例习俗,也气得两眼发花,也许也是饿的——好你个卫羿啊,这是要给我谢华苓一个大大的下马威呢!
又是一阵热闹的欢呼喝彩,马车外头围观的宾客一定很不少。华苓恨恨地跺了跺脚,在全福夫人们的帮助下下了马车。遮面的纨扇在上马车前已经掷了,华苓站稳了抬起头,只见郎君就立在她身前,双眸灼灼地望着她,于是半点不让地狠瞪了他一眼。卫羿朗笑出声。两人手里被塞进一段彩绸的两端,一对小夫妻就如此一前一后走到了弼公府正堂去面见翁媪、行拜堂之礼。
正是日月交辉时分,礼炮齐鸣。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老弼公夫妻乐得合不拢嘴,最小的儿子今日也成婚了,该操心的大事儿自此又少一桩喽。
全福夫人们好话不停地说,喜气洋洋。华苓一身沉重的饰物都被取下来了,简直如释重负。两人的头发都被割下一缕,全福夫人请华苓亲手结成了结,放入在家时就备好的荷包里收起来。两人都被喂了几个半生不熟的甜酒圆子,吃罢合卺酒,全福夫人们留下一桌子的酒菜,就带着丫鬟仆婢们尽数退出了新房去。
“饿了?”卫羿问。华苓摸摸小肚子,点点头。卫羿便起身去桌上看了看,捡容易入口、味道清淡的菜装了一小碗,回来一口口喂给华苓吃。
去岁将华苓救回来时情况极其危险,照料她的事,卫羿不敢、也不肯交到任何人手上,一直是亲自处理的。两个月下来,两人都养成了习惯。新年初,七娘要成亲,大郎亲自上门来接,卫羿才不得不将华苓送回了谢家。骤然分开,两人都花了好些时间才适应了落差。喂一小碗食物的时间,那些日子的记忆和印象又慢慢回来了。华苓吃了个半饱就不肯再吃那些半生不熟的食物,蹭进卫羿怀里,打了个呵欠说道:“我不吃了。今天好累,一大清早起来就要折腾一桩又一桩的事……我要睡了……”
软绵绵的小娘子在怀里乱蹭,一缕甜蜜的香气钻进鼻尖,卫羿的眸色渐渐深了。他放下碗,柔声在华苓耳边问:“阿九吃饱了?”
男人声音低沉,说话时宽厚的胸腔也在震动,华苓只觉耳朵都好像麻痹了,忍不住又在卫羿胸膛上蹭了蹭耳朵,懒洋洋地应道:“嗯,不太饿了……”
“那轮到我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