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既觉已将话说开,也没有什么好隐瞒。与其日日活在他的掌控之下,不如自己争取些许骨气。他年纪一大把,在汉也无亲人,想到这里,更加无畏了一些,他说:“我说什么,大将军恐不必我解释。这一趟若是我领了你的命令去,李陵不回且罢,若回朝,岂不是从今往后你霍子孟在朝中多以帮手党羽?”
“然而,我若是得了皇帝的命令前去又是不同。李陵既是受皇帝招归,他既然再度回到朝中,自然是陛下得一员将领。且是熟知匈奴军队的将领。其间的利害关系,大将军你久在朝中,不比老朽多年不问朝政之事,恐无需老朽来解释。”
他话说得一点不客气,直把霍光一张脸气得又是红又是紫的。然而他又并没有明说霍光究竟想要怎么样,那霍光自然没有自曝其短的道理,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怒气腾腾的瞪着苏武。
半晌,他才憋着说了一句:“苏武!你可要明白你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受先皇遗命辅佐如今的陛下,便是使你前去劝降李陵又有何不妥?”
“你语焉不详,将种种叵测之意穿插其中,苏武!”他把食指朝苏武一指,赫然问道,“你又是何居心?!”
他说着,往自己杯中倒了大大一杯子的酒,仰脖往口中倒了,大口咽下。一双眼睛蓦然冒上血丝,更与往常温和的样子大相径庭。
苏武见状,倒没有顺着他将脾气大大的发出去。像是想到什么,他脸色缓了下来,望着霍光摇摇头。好一会儿才自胸腔里压出气。
“就凭你方才未唤了人来将我拖出去丢到将军府外,霍子孟,我再大胆与你说些知心话。”
苏武声音亦缓了下来,他说:“想从前你在先皇跟前谨慎仔细,为不出丁点差错,你从不饮酒。哪怕是大家都在休沐的时候相聚。你说你一饮酒,双目便要赤红,恐在殿前失仪,不如平时便紧着自己。我们几人那时还笑话你多虑,独独只有弟妹觉得你做的颇好,一力支持。”
苏武口中的“弟妹”,正是霍光的糟糠之妻,东闾氏。两人是少年夫妻,一路甘苦与共。未料霍光才受命成为辅臣不久,东闾氏就撒手而去,只留下霍光一人。霍光对东闾氏感情颇深,因而将所有念想寄托在嫡女霍兮君身上,不料未几,兮君又生下个体弱多病的幼子,不但赔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幼子也未能替其母存活下来。霍光眼眶越加发红,因苏武这几句话触动了心头的念想。
他捏了酒杯未出声,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一向意气风发的人,这时看起来却只是个沧桑孤独的老者。
苏武摇摇头:“你还记得弟妹最愿说的是那两句话?”
不等霍光回答,苏武自己又说:“我时常记得。后来在那天寒地冻的北国,我也常常想起围炉夜谈之时,弟妹说的那两句话。”
“她说,常记困苦,不忘初心,同心同德,不愧忠心。”
苏武看着灯光下的霍光,他问:“霍子孟,你还记不记得弟妹的话?”
这的确是东闾氏最愿说的两句话。霍光能够从平阳走到长安,进入汉宫,成为先皇身旁的郎官,其兄霍去病功不可没。就连他娶妻生子,亦是霍去病替他操心。东闾氏很敬重这位兄长,亦希望霍光能够时时记得霍去病的恩情,替早逝的霍去病效忠汉皇室。然而这么多年,霍光已许久未曾听到这两句话,亦许久未曾想起这两句话。
“子孟,弟妹若是男子,是个比你我都出色的男子。你身为她的夫君,怎能叫她失望?如今你官居大将军大司马,弟妹九泉之下必然替你欣慰,然而,越是身在高处越该明辨忠奸啊!”
霍光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他,目光中闪过火光:“依你所言,像是知道我身旁有奸人当道。”
苏武看他很快就收拾了情绪,心中哀叹,晓得眼前的霍光果真非他从前所认识的霍子孟了。无奈暗下摇头,从口中吐出口气。
“也罢,”他说,“你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我亦清楚。如之前所说,我年事已高,朝中之事又早不过问,那封信你也看过,陛下有心将错怪的李陵招回长安。然而这件事我是无法去完成了,你若有心,还需找他人。”
他又说:“子孟,我已无子,身旁更无一个亲人,惟愿安稳了此残生。”
霍光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将视线从苏武满是皱纹沧桑的脸上移开,他倒了酒喝下,站起身来将灯芯剪短了一寸。他说:“你的话我都听到了。时候不早,你既然老迈,就早些回去休息罢。旁的就勿须你担忧了。”
边说边招来了人,也不管苏武还有什么话要说,抬手就令仆人送苏武回府。
苏武望着挡在灯火前,叫那灯火照得影影绰绰的霍光身影,心知自己无法再多说什么,他重重叹了口气,躬着身一步一步往外走。缓慢的,疲惫的,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