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刘弗陵进了里间,不着急坐下歇息,他立在一扇半开的窗前,目光投于窗顶那刚刚爬上的一粒星子。
也是奇特,那么大的一片黑,叫雨水洗过之后干净得看不到一丁点别的颜色,只剩下了窗棂顶上的那一粒星子。就那么似遥且近的与窗边的刘弗陵对望着。
金赏上得前去,腰侧的佩刀与他皂衣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在离刘弗陵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想了一想,才说:“陛下此刻可是正在想什么人?”
刘弗陵听到他说话,背影显而易见的动了一下。他未回头,嗓音却是柔和了许多,他问:“赏以为朕在想谁?”
金赏笑了一下:“臣斗胆,陛下此刻恐怕正在想中宫殿下。”
刘弗陵便回转了身来,望着金赏的眸子生出一种奇异的光,似是肯定又似是否定,像是在笑,可更多的一种讥诮的笑意。
金赏愣了一下,他很少在这位年少的天子眼里于同一时间见到如此多的情绪。他总是很平和、很安静、很沉着,像是万物无法撼动他的心,有时金赏也会想,哪怕相识相伴这么多年,是不是这位年少的皇帝也并没有将“信任”两字投射在他们兄弟身上。可是在这一刻,金赏肯定,眼前的皇帝是信任他的。
这种撼动,比之读懂他眼里的情绪更叫金赏反应不过来。一时怔在那里,只是望着刘弗陵的眼睛。
“赏。”
耳畔多了一声呼唤,金赏耳朵一动,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瞬时有片刻模糊,他闭了闭眼睛,忙答道:“臣在。”
刘弗陵问:“徐安已将方才清凉殿的事告知了你?”
大约是因为刚才的感触,金赏并没有因皇帝的问话而生出惶恐的情绪,他低首说道:“徐安是担心陛下。”
刘弗陵颌首:“徐安待朕之忠心,朕自然不会误会了他。”说着,他叹了口气,手搭在了窗棂边上:“赏,徐安以为朕亏待了皇后。”
金赏沉默,不知如何回答。这两日来皇后的举动,旁人也许体察不清,他们几个知道内里的人还是能瞧得清楚。皇后已选择了往后将走的路,以毫不犹豫的姿态。那样小小年纪的东宫,竭尽心力的帮助前途难卜的一方,她经历过上官桀的谋逆,比任何人都清楚和霍光作对的下场。她的勇气,金赏心里不是不喟叹的。
“朕亦知道,既然皇后决意相助,朕便该与她携手共进。”刘弗陵眼底的黑与那天际的颜色更接近了一些,“可是赏,朕从未将她视作内子。”
“陛下,”金赏并非不知道他的心意,劝说道,“自皇后接受册封,入住椒房殿,佩上代表中宫的绶印开始,她便已经是大汉的皇后,陛下的皇后。”
刘弗陵似墨一般的眼睛望着金赏,忽的笑了一下:“朕是大汉的天子,她是大汉的皇后,我们才是同一类人。”
不知为什么,金赏总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格外悲呛,似是为割断什么叫他难以舍弃的东西,似是要将他今后的日光也遮挡了去。金赏下意识朝他身后的黑色天际望了一眼,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卷起一阵风来。
他试了试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来。然而,从未有一刻这样懊恼,懊恼自己没有金建的一副好口舌,能够说出许多叫人听了舒心的话来。
末了,金赏也只好说一句:“陛下需得早些歇息,明日召见那范明友与尉屠耆,恐还有变数。”
刘弗陵落寞的眼色稍稍回寰了一些,他问:“随伏成而去的那个人是否可靠?”
金赏回答:“那人随臣与金建多年,原是臣父亲门客之子,忠心可鉴。”
刘弗陵颌首:“命他随时回报将军府的一举一动,务必保那尉屠耆安全。霍光虽勉强答应遣了那尉屠耆回楼兰继承王位,安知会否有人从中作梗?”
金赏道:“霍光其人倒算得磊落,恐不会做那等背后反悔之事。然而将军府上的狡诈之辈亦不在少数,臣也小心。”
刘弗陵闻言点头,回转身来,往案几边走。金赏见他面上现出疲惫之色,缓声低道:“陛下用些热羹汤,早些休息吧。”
刘弗陵摆手:“不必。你出去告诉徐安,待那伏成回来告知我一声。朕稍坐片刻便好。”
金赏就道:“那臣先告退。”
刘弗陵摆了摆手,单手支额,眼皮已耷拉了下来。金赏见状,小心往后退着,推门出去。又小心将门带上。
徐安一见他出来,忙的上前要问他。金赏立将手在嘴边一比划,拉了徐安到旁边去。两人身形一晃,恰好叫里头的刘弗陵给瞧见了。
他静看了那早已关上的门片刻,忽的心头隐隐跳出一个人影来。刘弗陵再度闭了下眼睛,转而去看未关上的窗户,那颗星子依然挂在窗棂顶上朝他眨着眼睛。
遥远的星啊,你既遥不可及,又何苦做那近在咫尺之姿。可知令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