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九年初冬,苏州十泉里奚家桥。
今年的冬天仿佛冷的有些突兀,不过十月末,第一场雪便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只不过疏疏落落的,也只一天的时间,就停了,故而地上只积了薄薄的一层。
第二天奚梅特地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一心只想着这场雪若能使得今年枫桥边的那片梅林初绽花蕊,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能饮上一杯自己的初蕊酿了。
雪虽是停了,但江南冬日里那股子能渗入到人骨子里的挥之不去的寒意在黎明尚未到来之前显得尤为透凉。奚梅却是不怕,月白色绢布对襟上衣和绿色棉布罗裙,只在袖口处淡淡地绣了几朵浅绿色的梅花,配着浅灰色丝线的花枝,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素纱带将顶部的头发束起,余下的就这样散着,外面套了件青花棉布狭领长袄。替尚在熟睡中的妹妹阿蕊掖了掖被子,拿过一个白瓷酒壶灌满了昨日刚启出来的去岁存下的初蕊酿,然后出门跳上她自己的小骡车,小骡车上另外还装了四个空陶瓮和两个小背篓,素手略扬,轻轻地往枫桥边去了。
奚梅刚出门,阿蕊拥被缓缓坐了起来。日头未出,因着下了雪的缘故,薄薄的光透着油纸冷冷地漏了几丝光线进来,屋中一片灰暗,她的心亦如此般暗淡。
在奚家酒馆生活了四年,她过得很满足,有些像回到了小时候生活的赵家村,那时爹爹还未离开,一家人其乐融融。只不过现在爹娘换成了姐姐,姐姐总是笑语盈盈,只是每次去枫桥边时,便似有刚刚融开的冰水一滴滴地渗入了她的心里,一颗心冷回原处,那身着一身深紫色蟒龙织锦长袍的少年出现在她的眼前,硬生生横在了她的生活中,令她不寒而栗,清醒地知道现在的生活于她而言不过如海市蜃楼般虚幻。
长长的一声叹息过后,她起身,与往常一般,预备着白日里酒馆所需的吃食。
约莫大半个时辰,冬季的天空十分吝啬暖阳,只透出了一丝丝稀薄的光亮。奚梅驾着小骡车顶着淅淅沥沥的冷风到了枫桥。望向眼前的梅林,借着蒙蒙亮的天光,那一地的雪好似将无数碎白玉和零珠抛掷了一地,林峦望中,琼瑶一色,如何能忍心破坏这满地的洁净。于是,将小骡车在枫桥上系好,背上一个背篓,一手拿起那壶初蕊酿,一手抱起一个陶瓮,小心翼翼地朝那片梅林走去。
寒风似剪却不算凛冽,并着十月的梅蕊初绽,微微吹起奚梅垂下的青丝,吹得她整个人都似乎被包裹上十月梅花初绽时节那隐隐的并不浓烈的梅香。鞋袜有些湿了,足下便冻得有些僵,渐觉轻寒,她就着壶口狠狠地灌了一口,找了个地方将酒壶放下,捧着陶瓮背着背篓进入梅林一点一点去取那初开的新梅上的积雪。一朵朵初开的新梅被轻轻地摘了下来,将积雪抖落入陶瓮内后便顺手将梅花扔到背篓里。奚梅的手势轻柔而娴熟,生怕在摘梅花的时候将尚未摘到的梅花上的积雪碰落,也要小心避开那些仍未开放的花骨朵。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一个陶瓮总算是满了,奚梅的手足也不似刚来时那样的僵了,东方的鱼肚白已经泛了出来,眼见着日头就要出来了。
她回到枫桥上,换过一个陶瓮,再回到梅林,放下陶瓮和背篓,拿起酒壶,找了棵梅树半倚着,意态闲闲地望着东方,等待着朝阳的光辉来彻底照亮这玉雪寒梅。红梅白梅交相辉映,鱼肚白,金黄,橘红,朝霞似一卷徐徐铺开的丹青画卷,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大地,连远处黛瓦白墙的民居也被晕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
冬日清晨的柔和光芒照出她那不施脂粉却肌肤赛雪似羊脂白玉一般的温润光华,朝霞万丈时,她开心愉悦地将嘴角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发丝随风轻扬。奚梅并不知道,正在她半倚着梅树看着日出的时候,小骡车边悄然站立了一位长身玉立的玄袍男子,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美景如斯。
朱棣与道衍和尚叙旧完自妙智庵策马返回京师路过枫桥时,就看到了这样的奚梅,停住了脚步。
奚梅心满意足,放下酒壶,背起背篓,捧着陶瓮转身进了梅林,继续收集积雪和初开的各色梅花。彼时天已大亮,不过一会儿工夫,手上的这个陶瓮就满了。回身往自己的小骡车走去,待到走近乍然看到枫桥上的朱棣时,唬了一跳,微微有些发酸的胳膊便一个不稳,手中的陶瓮生生地往地上砸去。
朱棣身形微动,在陶瓮即将落地的那一瞬间,堪堪被他接住。放回车上,奚梅愣愣看着这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男子,有些回不过神儿来。
朱棣开口说道:“惊到姑娘,是在下的不是,还望姑娘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