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一早,从皇后处请安回来,宫人们便将二皇子的东西陆续搬到长宁宫来。午后,我亲自到守坤宫去迎接二皇子。
我带着芳馨、白蘋、红叶等,沿着东一街往南缓缓而行。太阳半遮在灰白的云朵之后,有些气闷,比前两日陡然热了许多。我一早便换了藕荷色纱衫,但不过走了一会儿,便隐隐有了汗意,不觉笑道:“想不到天气这样热,今早应换单衫才是。”
芳馨道:“午间自然热,早上却凉,大人起的又早,穿少了,该着凉了。”红叶忙为我打扇,我方觉好些。
不一时到了守坤宫的正门口,守门的小内监见了我,忙行礼。我转过照壁,见院内插烛似的侍立着十来个宫人。只见一个梳双丫角的七八岁小姑娘笑道:“朱大人来得早,皇后正和二皇子在后花园里散步呢,奴婢领姑娘去。”
我见这小姑娘虽然尚未长成,但皮肤白皙,五官标致,将来是个美人无疑,不禁好奇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是服侍二皇子的么?”
她笑道:“奴婢今年七岁,叫做芸儿,服侍二皇子有一年了。”说着领我从角门走出,穿过右侧的抄手游廊,通过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小小一方花园,奇石林立,水流清澈,但凡裸露出来的土地,都种了各色的牡丹。过去我在长公主府,也曾见过各样名贵的盆栽牡丹,但像这样使人只觉浮游于五彩花海的阵势,我还第一次见。我身旁一簇景玉正迎风怒放,雪白的花瓣似重重鲛绡,包裹住花心一点羞涩而娇艳的绛紫。真可谓清雅到了极处,又富贵到了极处。我想,若将周贵妃比花,这景玉当真再合适不过了。我微笑吟道:“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注1)
红叶笑道:“姑娘又念诗,还把自己名字给念进去了。”
我沉醉于这片花海,笑意更浓:“这句话,虽是咏梅花的,但形容景玉的风姿,也很贴切。”
我缓缓前行,眼前一片姹紫嫣红,楼台亭阁,一概不见。几簇姚黄与魏紫,夹道相对,花朵伸到小径上,仿佛两只手努力的伸向彼此。皇后带着着二皇子坐在花间的白石条上,王嬷嬷和另一个奶母带着十几个宫人侍立在旁。远远的,皇后便看到了我,向我招手。
我忙走了过去,向皇后行礼。只见皇后穿了一件荼白色长衣,头上簪了一朵景玉,二皇子身着绿地八宝团龙袍,母子俩都十分清爽。皇后笑道:“玉机你来得这样早,本宫却舍不得将二皇子交给你呢。”说着,示意我坐在她对面的一块大石上。
我欠身道:“臣女不敢迟误。”
芸儿机灵,忙掏出帕子扫了扫大石,请我坐下。我见她伶俐,又知道她将来必是跟去长宁宫伺候的,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却见王嬷嬷瞪了她一眼,她只低着头。
皇后向二皇子高曜道:“皇儿,这位朱大人,这两日早晨都见过的,还记得么?”
高曜一张圆脸,双颊饱满,唇色嫣红,仿佛女孩儿一般,只听他稚嫩的声音说道:“儿臣记得这位朱大人。”
皇后道:“以后母后不在你身边,便是这位朱大人照料你。快去向朱大人行礼。”
高曜被抱下石凳,走到我面前,规规矩矩向我行礼,我连忙还礼。只听他脆生生的问道:“朱大人会说故事给孤听么?”
我一笑,蹲下身来道:“殿下若爱听,臣女日日说给殿下听。”
高曜侧头想了一想,说道:“李嬷嬷说给孤的故事,总是《孝经》上的那些,孤都熟读了,朱大人能说些别的么?”
我心里暗笑,说故事给小孩儿听,正是我过去在长公主府日日都要做的事情,这孩子还比柔桑还要小两岁,只把过去说给柔桑的再说一次,一点不费心神。我忙笑道:“臣女这里有的是故事,殿下只管放心。”
高曜道:“那请大人现在就说一个给孤听,孤要听你说得好不好。”
皇后嗔怪道:“皇儿不可这样无礼。”
我微笑道:“既要说故事,还请殿下坐好。”高曜点点头,回身让王嬷嬷抱起他,重新坐在皇后身边。
我思量片刻道:“既然身处这牡丹园中,就说个牡丹的故事好了。相传汉时有一位少年砍柴郎,叫做黄喜。”我本要说,这黄喜每日辛勤砍柴,养活老母,但想到二皇子不爱听孝子的故事,便将这句话咽下了肚,接着说道:“黄喜每日上山之前,都要给山脚的一株紫色牡丹花浇水,对它说话。过了些年,少年长大了。一日,他累倒在山石上,忽然有一个紫衣姑娘走了来,帮他将柴火挑回了家。这位姑娘自称紫姑,从此便在少年家中,帮着操持家务,照料母亲。只是这少年再上山时,就再没见过那株紫牡丹了。后来黄喜与紫姑结为夫妇,恩爱一生。待到紫姑先去世,黄喜又在山边见到了那株牡丹花。他这才明白,原来紫姑便是这朵牡丹所化。待黄喜离世,他便在紫姑身边化作一朵黄色的牡丹。后来两株牡丹都被花匠掘取,黄色牡丹被洛阳城中一个姓姚的大户人家买走,紫色牡丹却去了一个姓魏的人家。因此后人便将这两株牡丹取名为姚黄和魏紫。”(注2)
高曜听得入神,良久方道:“母后,儿臣将来也要和紫牡丹化成的姑娘结为夫妇,这样才能好好孝顺母后。”
众人顿时笑了起来。皇后爱怜的将高曜抱在怀里,吻了吻他额头,说道:“是,这满园子的魏紫,我儿随便挑一个姑娘吧。”
高曜一本正经的道:“园子里的魏紫不能化为紫姑,须得山脚下的花儿才好。”
众人又笑了起来。我微笑哄他道:“殿下说得很对。日后殿下在山脚下见到无论什么花儿,都记得要悉心养护,说不定便变作一个姑娘,嫁给殿下呢。”
高曜十分眷恋的望着皇后道:“她要十分孝顺母后才好。”
皇后将他搂在怀中,满意的看我一眼,说道:“好了,既然故事也听了,皇儿该随你玉机姐姐去了,不要误了迁居的吉时。”
高曜自皇后怀中抬起头来:“父皇在做什么呢?怎么不来送儿臣?”
皇后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即刻如一点晨星淹没于天光之中,脸上满是慈爱的神情:“你父皇在谨身殿与群臣商议大事,今日不能来送皇儿了。”
高曜有些不高兴,踢着两只小脚道:“儿臣已经许久不见父皇了。”
牡丹花蓬勃盛放,仿佛要将稀薄的**自尽头挽回少许。皇后转过头去,努力驱散凝涩的神情,回头笑道:“你父皇忙于国事,十分辛苦,皇儿若想看到父皇,就多去前面给父皇请安。”
高曜道:“儿臣今日下了早课便去仪元殿给父皇请安。只见到陆娘娘在里面,说不必请安了。儿臣只好回来了。”
皇后震惊,忙问道:“那会儿皇上刚下早朝,你陆娘娘怎会在那?”
高曜似乎被母亲的神情吓到,往后挪了挪身子道:“儿臣不知。”
皇后自知失态,忙道:“罢了。母后也乏了,皇儿去长宁宫吧。到了启祥殿,让王嬷嬷打发你午歇。”
乳母王氏见状,忙道:“殿下,咱们走吧,殿下缠了皇后这半日,也该让皇后歇歇。”说罢,抱了高曜下来。高曜向皇后恭谨作揖,我也站起身来向皇后辞行。
王氏伴着高曜的步辇带着众多宫人走在前面,我带着芳馨和红叶跟在后面。王氏正柔声与高曜说话,十分温柔之中,倒带了两分得意,一路上毫不回顾。
到了长宁宫,我送高曜进了启祥殿。但见启祥殿虽不深阔,但西边的书房与正殿并未隔断。书房中一张香楠木长案,早已铺好了绘了格子的雪浪纸,用两只玉龙镇纸压住。靠北的供案上摆着一架孔圣人与七十二弟子赏乐的翡翠浮雕屏和一双白瓷釉里红盘螭净瓶,又有一只白玉盘里摆着两只黄玉雕成的大柚子,金光灿烂。墙上挂着一幅水墨斗彩瓷画《三友图》(注3),色泽虽不甚鲜艳,但润泽含蓄之中,更显三友于凛冽寒意中的宽宏气度。瓷画左右诗曰:高言唱令德,识曲听真意。(注4)书案两旁的两个书架上,摆了些珍贵器皿和几卷竹册,颇有古意。正殿上首摆着宝座香亭。东边乃是卧房,十分幽深,我虽没有进去,但房门一开一合,一缕似玫瑰又似薄荷的淡淡幽香钻出。
红叶奇道:“那是什么香味?闻着好生舒畅。”
芳馨轻声道:“那是天竺葵的气味。”
王氏欢欢喜喜的让高曜在黄檀木宝座上端正坐好。照礼制,当是官职最高之人领着众人参拜,但王氏站在我身前半步,率先跪了下去,口中说道:“奴婢贺殿下乔迁之喜。”芳馨与白蘋面面相觑,都对王氏侧目而视。我无奈,只得随她跪下。身后乌压压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