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人来得很迅速,轻车简行,倒不像寻常富贵人家那样一出行,连家具都恨不能装着一块带上路。顾家人唯一揣着的,大概只有他们能随时从票号里取出巨额金票银票的印信,以及日常用得趁着的一二仆从婢女。
顾凛川曾经订过亲的谢姑娘,如今的长嫂谢楹正临窗小坐,手中握有一卷闲文,眼神却在远处。顾老爷和顾夫人都在隔间坐着,谢楹自不是对顾凛川留有什么余情未了,她唯有的是羞愧,当年的事若非她配合顾闻,顾凛川怎么会被逼迫答应分家,而且是那样不合理的分家。
虽然当年她拿着自己是新嫁妇,公公婆婆叮嘱,夫君恳求,作为新妇她也没有办法这样的借口。可事实上,如果她不愿意,谁又能真正勉强得了她。她不过是为自己能生活得顺心一点,舒坦一点而已,这几年来,公婆待她极好,夫君亦敬重有加,连小妾通房都不再沾身。但每每想到当年顾凛川的眼神,谢楹就觉得自己实在错得太离谱。
为活得好一些而做些什么,这没有错,只是不能以伤害另一个人为代价,顾凛川何辜。一边是顺心舒坦的日子,一边是背井离乡,有家归不得,有亲思不得的顾凛川。谢楹想起父亲怒骂自己时的样子,也想起父亲说起顾凛川时莫明含泪的样子。
父亲,大约是把顾凛川当成他少年早夭的兄长了罢,样貌虽不似,为人处世,言谈举止,神情气度实在肖似她那兄长。可惜事情没能如父亲所愿,到底是阴差阳错,做他半子的是顾闻,而非顾凛川。
“夫人,码头快到了,老爷老夫人叫婢子来请夫人看看可有什么要归整的。”
“没什么需要归整,只把人叫齐便可,几卷诗书我自会收着。”谢楹说罢把书放到书箱里,想着等见到顾凛川,回头给他道个歉。虽说公婆夫君都待她极好,但着实偏颇了些,只是谢楹虽知不对,却也委实没什么可说的。她本就是个温软的性子,未嫁前事事顺心,嫁后也没什么不趁意的,自然也没觉得需要强硬起来,便一直是这么温软柔善。
来接的是顾闻和两个儿子,顾四叔家的孙子也在两个儿子身后,谢楹见到久不曾见的夫君和儿子,原本的情绪一扫而光,只剩下满足与安稳。见儿子都好好的,夫君虽瘦了些,但精气神很好,心里便踏实无比:“夫君辛苦,几个小儿在长安怕是给夫君添下不少麻烦吧,瞧着夫君都瘦了一圈呢。”
“阿楹来了就好,离了阿楹啊,我连小儿都管不住,他们三个最是听你的话,我的话又哪里听得进去。”顾闻对这个他争取来的妻子当真是好得不得了,一来谢楹漂亮,二来博学,三来教养得两个好儿子。不需要其他点缀,这三条就足以让顾闻把通房小妾撂一边,独对谢楹好得入骨。
顾闻拜会过父亲,便领着一大家子上马车,连父母妻儿带仆婢一共装了五车。马车驶进长安城后便钻进燕子巷去,顾凛川当年既然能挑这处作聘礼,就说明这是个极体面的园子。谢楹倒还好,吃过见过,倒是顾老爷和顾夫人看着十分新鲜,与家中富贵有异,十分朴素清静,瞧不出哪儿好来,却让人觉得舒服。
顾闻把园子的来处给顾老爷和顾夫人一说,顾夫人难得没讲顾凛川什么,只说这园子买得好。至于顾凛川没给园子,而是卖,顾夫人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分了家,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才不至于闹起来:“是个好地方,怎么安哥儿和仲哥儿今日都到码头迎,就算眼下去不得太学,也要找间书院先读着才是,小儿的功课一日也耽误不得,耽误一日忘一日。”
“娘不用担心,请了个没选上官的进士暂时来教着,等找到合适的书院再叫他们上书院学去。”顾闻说着又沉默片刻,半晌才说起顾凛川的事来:“年前凛川被下了职,如今闲着,我听闻有起用的意思,大约是会去礼部,估计内阁条陈就是这几日的事。”
“他有他那岳丈,起用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哪用我们多操心,他从小就是个不必我们多一根指头,一句嘴的。”这大约就是会哭的孩子的糖吃,不会哭的孩子被忽视这个真理的真实呈现。
顾凛川从小自律,教他的先生是个极注重养生的,通药理医术,还会点强身健体的功夫。年小时候的孩子最容易被教导,先生说什么便听什么,因父母忙,到最后便只听先生的,父母的话虽听,听不听得进,做不做却是两说。
等到顾老爷和顾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顾凛川性格都养定了形,再难掰得回。这导致顾老爷和顾夫人同他一起吃饭都觉得难受,菜有相忌不食,不时不食,冷菜不食,过热不食……等等等等,有一大堆规矩。这还只是吃饭的规矩,起立行坐,言谈举止,简直让顾老爷和顾夫人通通都有点受不住。
不是不好,而是好得与家里人都截然不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就好像是鸡窝里混进只大白鸭似的。顾老爷和顾夫人远着他,是因为觉得这孩子压根就不该是自家的人——被从来没怎么亲近过的儿子衬成土鸡瓦狗,这真是个悲剧。
顾家人安置好后,再怎么不待见顾凛川,也还是递帖子到醒园去,请顾凛川和沈端言过府吃个团圆饭。顾老爷和顾夫人想的是,儿子倒另说,不能让亲家看了笑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