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忙问：“又短了什么？”

黛玉道：“你过来。”

宝钗只得进去，却见黛玉坐在那澡桶里道：“我突然想起，这里的住持这样贪婪，妙玉有这么些好东西，那住持不可能不惦记，你叫婆子们跟庵里的尼姑套套话去，看那龙须席到底去哪了。”

宝钗道：“这不消你说，我早已吩咐过她们了。”她想了一想，还是又问道：“你真打算用那个…逐出家门的法子？我觉得动静大了些。”

黛玉道：“我觉得最好的法子，是菱姐姐悄没声地出个家，对这里的住持说是被逐出来，她们见她没了钱钞，肯定百般排挤，妙玉若真对菱姐姐好，必然会设法回护，患难中自然就见真情，只是苦了菱姐姐。倘若菱姐姐不肯这么做，我们也只要撤了庄子，减少月钱，大约只不如菱姐姐那样快罢。”

宝钗道：“这些事都只能由我们来做，绝不能让菱姐姐知道，不然她那样心性，未必肯欺骗妙玉。”

黛玉点点头，忽然又歪着头看宝钗，她从肩以外都在水面上，那一种出水芙蓉般清澈娇美着实争光耀目，宝钗被这光耀所摄，不自觉地偏过头去，红着脸道：“有话出来讲吧，这样…不好。”

黛玉一低头，才知宝钗在脸红些什么，自己也红了脸道：“都十几年了，怎么还和那没见过世面的人似的，这样都脸红。”

宝钗不听还好，一听她这似嗔非嗔的娇滴滴嗓音，臊得满脸红晕，绕到屏风外面，才跺脚道：“你管我脸红不脸红呢。”又道：“佛门清净地方，你庄重些，不好洗一地的水。”却听里面黛玉啐了一口，不多时已经穿衣服出来，宝钗方又进去，就着黛玉洗过的水洗了一遍，出来时候却见黛玉堵在那屏风处，两手叉腰，盯着她一眨不眨地看。

宝钗吓了一跳，道：“怎么？”

黛玉道：“我想想又觉得不对，女儿家之间要好的本就多，也不能随便拉着两个，就说是那种情分，你怎么一开始就那么笃定是菱姐姐喜欢妙玉，万一她与妙玉不过姊妹情谊，岂不是我们多管闲事？”

宝钗道：“我哪里从一开始就笃定了？我分明是和你一道猜的。”

黛玉道：“不对，赌约也是你诱我下的，妙玉诗稿的事，也是你先引我发现的，你最怕这些佛门讲究，对这些方外之人向来敬重，却偏偏一进来就派人去和这里的尼姑套话——薛宝钗，你早就知道菱姐姐对妙玉的心思，故意诓我是不是？”

宝钗讪笑道：“我拿这个诓你有什么好处？”

黛玉道：“这个只能问你了。”她站在宝钗跟前，宝钗向左，她便向左，宝钗向右，她也向右，大有宝钗不说，便不许出来的意思。

宝钗才从澡桶里起身，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绫衫，自腿至下，都是光着，秋日山上早已有几分寒意，她在屏风边站了一会，便觉身上鸡皮疙瘩一层层起来，又被黛玉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只好轻声道：“其实…是菱姐姐求我的，黛儿，你先让我过去穿件衣服。”

黛玉眉稍一挑，望着她的眼神越发凝重，宝钗无奈，轻靠在屏风后面，只探个头出来道：“你也知道，她年纪虽然比我大，于这些事却是不大明白的，一开始只是藏在心里，不敢和人说，后来憋不住，就和我写信讲了。”

黛玉道：“好啊，我就说你和她私下里联络得这样频繁，一定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原来是为的这事。你倒装得好，还怪起我和她有牵连来。”

宝钗咳嗽一声，道：“那也不是捕风捉影，你道菱姐姐一开始，为什么要来苏州？”

黛玉道：“为什么？”

宝钗道：“她…自打跟你学了诗，便觉得你是世上第一的才女、奇女，心内甚是仰慕，又见江南文风昌盛，所以特地要住到苏州这地方来沾灵气。仰慕你还不算，听说岳母…咳，你母亲从前也是极富才学的，还特地去你母亲的坟上拜祭过几次。我怕她一味沉迷，万一真对你生出那种说不清的心思，大家姊妹一场，反而不美，就劝她四处结交朋友，还特地帮她引荐过几人。”

黛玉冷笑道：“然则妙玉也是你引荐的？”

宝钗摇头道：“妙玉是她自己遇见的，你也知道菱姐姐她毕竟是我哥的妾室，又住在咱们的庄子里，这里的人难免有几分结交的意思，那一回几家太太邀她来蟠香寺上香，妙云叫妙玉出来作陪，那些个女眷见菱姐姐老实，又是个妾，难免有些逢高踩低的，妙玉看不过去，作诗把那些人好生嘲讽了一番，最妙的是，这么些人里，只有菱姐姐瞧出她讽刺的意思，别的人还只当是夸她们，直到把诗拿回家去，叫男人听了，才知就里。从此妙玉就在本地出了名，菱姐姐怕人惦记她，请她入了诗社，替她介绍诗友，又出钱替她修缮屋舍，连这蟠香寺都多赖菱姐姐出钱出力，是以还留妙玉在这里好生住着。庵庙寺院，最是藏污纳垢的所在，那妙云又忌恨师父要传妙玉衣钵之事，暗地里也颇逼迫妙玉，你瞧她说闭关闭关，其实都是在做女红，她偷偷做个荷包给菱姐姐，只怕都要熬到三五更天，菱姐姐隐约知道，担忧不已，就求到我头上，请我设法把妙玉接出来。”

黛玉道：“那你大可以和我直说，难道我还会不帮她么？”

宝钗道：“一则…我并不知妙玉对菱姐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菱姐姐说话也半吐半露的，又全是她自己的臆测，万一我凭着她一面之词，胡乱帮错了忙，反倒不妙，所以一定要亲自来这里看一看，若真决定要帮了，再和你说不迟。二嘛，这事毕竟涉及到阿靖…咳，嫂子，我这做小姑子的出面，总不及你这做义姐的出面来得名正言顺，且嫂子毕竟是跟你要更要好些，许多话，我说不方便，你说却无妨。然而无凭无据的叫你做这等事，只怕你又要多心。横竖我们一二年间也要来这边一次的，倒不如带你来看了，叫你自己看着事实，免得又怀疑我哄你做事。”

黛玉冷哼道：“我才不信，你分明是早就做了个局，哄我赌输了，好任你处置，是不是？”

宝钗急道：“我是真觉得事情未定，先不必惹你烦心，实不是有意骗你。”

黛玉百般不信，任她赌咒发誓，方道：“你若真不是有意哄我，那你把这赌约就提前作废，日后再不得提起，我才信你。”

宝钗只迟疑片刻，黛玉便冷笑连连，她只得应道：“罢罢罢，这赌约我日后再不会提的。”

黛玉道：“一会紫鹃进来，你也同她说，这赌约本是你骗我的，作不得数。”

宝钗闷闷应了，好容易转出去穿上衣裳，哄得黛玉回心转意，趁着她看书的空当出来要和紫鹃说话，却寻不见她，问小丫头时，纷纷道：“方才林姑娘打发她去菱姨奶奶那里问话，问完了又叫她去妙玉师父那里了。”

宝钗心中一跳，便自己去了香菱屋子。

香菱正在那里看书，见宝钗过来，忙让进屋，要叫婆子们添茶倒水，被宝钗止了。

宝钗拉着她的手道：“菱姐姐，紫鹃到你这来做什么？”

香菱见她问得奇怪，便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宝钗笑道：“我已想到了主意，好接妙玉出来，本要叫紫鹃同你说的，谁知她倒先来了，我想是不是黛儿已经先想到了，所以问问你，免得等下进屋去说了我的法子，又被黛儿笑话。”

香菱不疑有他，只笑道：“紫鹃倒没说什么主意，只是问我说从前那些想头还作数么。又和我说些我们信上的事。”

宝钗又问：“她是几时候来的？”

香菱道：“约莫半个时辰前罢。”

宝钗算得那正是她洗澡时候，面上变色，顿足道：“我就该知道！”辞别香菱，匆匆回屋，却见屋门紧闭，几个小丫鬟在门外看见她，都只是捂着嘴笑。

宝钗上前敲门，半晌才见紫鹃开了一条缝道：“宝姑娘，我们姑娘说今儿不大舒服，烦你到别处歇一晚，免得两下搅扰，都睡不安生。”

宝钗低声道：“她不舒服，正是要我照看的时候，你让我进去。我不与她同床，只在那东窗炕上睡着就是。”

紫鹃抿嘴儿一笑，也低着声道：“我才从几个婆子那里回来，听说妙云住持本来得了一张好席子，还没用过，不知怎地却丢了，住持发过好大一通火气，四下翻搜不见，到底是要了妙玉师父的一个杯子才肯罢休。我还听说，这庵里有几个今年进来的杂役婆子和咱们家里的人沾亲带故的，便是尼姑里，也有一个和家里李婆子同村，也是今年新剃度的。宝姑娘人没来之前，该做的早都做完了，这会儿反过来激我们姑娘和你打赌，真是好手段。宝姑娘既有这样手段，不需我传话，自然也能消了我们姑娘的气，就别来为难我这小小丫头了罢。”话一说完，微微一笑，将要掩门时候，突然又停住，道：“对了，姑娘说要在虎丘庄子上修一个栊翠庵，一俟东西齐备，便拿老爷的名帖，请妙玉师父去家里替先夫人祈福修行，姑娘还说，怕老爷觉得此事劳民伤财，所以要亲去京城说服，这段时间，便请宝姑娘留在苏州，主持栊翠庵的修建，并妥善安置妙玉师父。”

宝钗张了张口，道：“万一妙玉不肯去呢？”

紫鹃道：“宝姑娘这样聪明的人，一定有法子请动妙玉师父的。”说完把门一关，徒留宝钗懊悔嗟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