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曾想过,这小小的一块银子,竟就是他十天半个月的口粮?不,不止是口粮,还是衣裳,还是日常的草药,他一年无病,也要看好几回郎中,有一回是他们这里给的钱,给的是一两,还是二两来着?总之比这块要大得多了。
那么,他过着那样的日子,病了可怎么办呢?宝钗没说他梦里的妻子是谁,宝玉直觉地就觉得那是黛玉,倘若是黛玉,倘若是黛玉…她这样金尊玉贵的小姐身子,跟了自己受了那样的苦,也毋怪宝钗自从做了那个梦以后,看自己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连他自己想来,都觉得羞赧!
宝钗见宝玉模样,只怕今日这贴猛药吓着了他,他本是体弱的人,给这么一吓吓出病来可不好,尤其自己和黛玉还在这里,到时候闹将起来,两个人都脱不了干系。宝钗便捉住黛玉作怪的手,从她手里收过那块银子,递给宝玉,道:“你自己好生想想,我们不打搅了。”
宝玉木然地接过那块他从来看不上眼的小小白物,连送别也不记得,只是出神。
黛玉见状,吐吐舌头,也拉着宝钗快步出去,到了自己屋里,却又问宝钗道:“宝姐姐,我怎么瞧着宝玉也大靠得住,瞧他那经不住事的样儿。”
宝钗在她鼻子上一刮道:“你当初听我说这事,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这回倒都忘了,只顾着取笑旁人了?”
黛玉道:“那我也没和他那般呆子似的样儿。”
宝钗笑道:“我黛儿百十年间只这么一个,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黛玉听见夸她,露齿一笑,被宝钗在头上一拍,道:“不许得意忘形!”
黛玉就又吐吐舌头,拉着宝钗和她说迎春的新棋谱去了。
却说贾琏还在江南筹措银子,这边贾赦已经逼着人量土地、盘算这园子大小了。
因家中实在无钱,到底没前世那般铺张奢华,虽还是一里半的地,内里亭台阁榭,较之前世,已经少了不少。
薛姨妈见这里人来人往,又是堆墙,又是种树,又是起屋舍,吵闹不已,她和宝钗孤儿寡母两个,实在不便,因和王夫人说,要收拾京中老宅,搬出去住。
宝钗不想薛姨妈如今想了这么一出,大是不愿,然而事涉内宅,薛姨妈竟罕见的坚定,说不几日,老宅管家已经前来回报,说一切打点停当,可以搬去了。
宝钗无法,只能含泪舍了黛玉,约好几日必来相见,方随着薛姨妈一步一回头地去出了门。
薛家老宅,与贾府相去倒不远,地方虽不及宁荣二府的大,胜在先祖是清贵出身,屋舍清雅,宝钗入得自己那一处院子,见里头薛姨妈精心使人陈设,打扮得越发雅致,颇有当年潇湘馆的样子,顿时勾起愁肠,离别不过半日,已经悄悄叫莺儿来:“让你哥哥去贾府后头紫鹃家里带个话,若是紫鹃回家,叫她替我问她家姑娘好,以后紫鹃家里要是来人,直接到你家,别走门上。”
莺儿应下,正要走时,宝钗又叫住她道:“马上要冬至,你取上回我们自己做的那个脆萝卜来,羊肉隔了夜不好,萝卜倒还好放放,叫她拿来配饭,冬天她总嫌那边大厨房都是些大荤大油的,不爱吃饭,那这个好赖对付着吃一点子也好。连酒也拿一坛子去,一日喝一点,暖暖身子最好的——这时节冬笋该上了吧?再拿点子笋去,不,她又没个地方做,还是下回妈要过去的时候,叫厨房现做了提一盒子给她罢,方才厨房说有蒸的现成的梅花糕,竟不能给她了,可惜!可惜!”
莺儿站住听完,方问:“我弟弟还没当差,我叫他每日去紫鹃家问一趟,若是紫鹃在了,且叫她等一等,我们现拿一份子点心去也使得。”
宝钗道:“也好,你叫他去家里领个走骡,来去快些,以后叫厨房日日蒸梅花糕,连山药枣泥糕也备着,她胃不好,吃这个好克化。”
莺儿一一记下,还不就走,果然宝钗又叫住她道:“你去问问,她燕窝还够不够?不够了只管叫人来拿就是的,她要是见外,就说都从她分红里扣呢,不,你现就拿点子去,上回我托哥哥从南边买了些好血燕,正好叫她不要吃那些个破落货了。”
那破落货也是巴巴寻来给黛玉的,如今倒被她说得一钱不值,只听得莺儿要笑又不敢笑,再站一会,见她别无他话,方出去细细叮嘱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