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禾步步紧逼,吴越避无可避。躲闪中,他看清了她桃花眼中近乎嘲弄的笑意:你敢将我带出丛林,敢为我背叛代王,竟不敢直面自己的心么?
她生得美丽,又有一把甜糯的好嗓子,纵然是性情古怪,身旁还有小白出没,仍是有无数男子心悦于她。吴越看得分明,只是这个姑娘,于此道似乎格外笨拙,认准了他,便以为其余人都不会对她生出绮念。
他的心……是喜欢她的。不,超越了喜欢,是爱。
他不曾告知刘苏的理由中,有一条,是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死在战阵之上——到这个世界以来,所经历的生死关头,已不在少数。他妄图说服自己,若是不娶她,她便不会再得知噩耗时那般伤心。
事实上,这是自欺欺人。
“阿甜,你想好了。”吴越吸口气,“我怕是,不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丈夫。”他对自己的定位,首先是军人。他会努力保全自己的袍泽和家庭,然而他不敢保证一定会将小家放在第一位。
宋嘉禾尖叫一声,扑进他怀里,将高大的男子扑得就势倒在海滩上方才化解了她的冲击力。
吴越摸着后脑勺抽气,宋嘉禾快活地打了个滚,从他怀里滚到了臂弯里,就枕着他的手臂,望着蓝天傻笑。
小白拿前爪捂着脸,她的主人终于要与人类雄性住到一个窝里了。她抖抖毛,不悦地长啸一声,满意地看到岛上山林中鸟雀惊飞,连人也有不少受他惊吓,从屋里跑出来瞧一瞧动静的。
宋嘉禾喜气洋洋盈腮,拉着吴越向岛内走去,路上见着人便笑着招呼,若是亲近如“正气歌”的青年,便大声宣布:“准备喜事!”
青年们往往先是一怔,随即道恭喜,当仁不让地承担下了准备婚礼的责任。从舟山岛上撤出来,气氛已低迷多日,是需要一桩喜事来振奋士气了。
得到这个消息时,刘苏正与羁言一道用饭。青年眼睫微垂,遮住眼底艳羡与心痛,再看姑娘,她却是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得不到这样一场盛大的婚礼,反而兴奋道:“几时举行婚礼?这下阿甜可要高兴坏了!”
羁言低头剔着鱼刺,手指修长,动作迅捷,赏心悦目。刘苏同前来传信的人说了几句话,大笑起来,欢乐活泼的模样,恍然是多年前,汶城中那个精灵快活的女孩儿。
直到传信的人走了,她才牵着羁言的衣袖,歪头笑道:“阿兄,阿甜成婚,我该送她什么好?”她产业虽不少,却尽数投在了别处,如今真真是身无长物。“哎呀,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有钱!”
做女将军的时候,她不佩戴饰物,从长安到东海,一路都是羁言管着钱财。她看看自己,仅有一身衣衫——还是羁言购置的,此外,便是腕上珍珠手钏,那却是无论如何不会赠予他人的。
羁言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将那点担忧她伤怀的心事压下去:“此事交给我来办,你好好将养身子便是。”失了内力,她怯弱如初,令他有时想起,心惊肉跳。
鱼汤鲜美,刘苏抿一口,满足地弯起眼睛。她可以不去想那些烦难的事情,亦不去想她将阿言绊在这岛上,他的妻儿又该当如何。如同偷来别人的幸福供自己享用,先极尽此刻欢愉,莫去管身外事。
仿佛,越是不去触碰外界,偷来的珍宝便能保存越长时间。
“也莫要太耗费心血,”她说想要的,他必会竭尽全力求索,“我与阿甜、阿越关系这样好,便是什么都不送,他们也只有笑脸相迎的。”刘苏得意地想,她还算是大媒呢!
如是几日,羁言看出他家姑娘的确是一心一意乐呵,便也不再日夜忧心,唯恐她积存郁气在心中。每日里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模样,连他也恍惚觉得,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九月初三的夜晚,露似真珠月似弓。刘羁言从梦乡中醒来,照例去看刘苏睡得好不好。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里,在黑暗中走到她床前,愕然发现姑娘双眼微睁,面上有痛楚之色。
羁言心头一抽:她还是……面上那样喜悦,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有着无法释怀的闷闷不乐么?
他在黑暗里握住刘苏的手:“苏苏?”
“阿兄……”刘苏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腿抽筋,睡不着了。”她不知道寻常孕妇几时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然她自一开始便与常人不同。
一句落入耳中,羁言心头反而轻松了一瞬。身体的难过,他自有法子,然而若是心头创伤,身为提醒她创伤所在的那个人,他束手无策。
“教我看看,好么?”羁言声音温柔,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刘苏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到在她轻声答应后,柔和的力道落到了抽搐的双腿之上。
“何处最难过?”他分出一缕细细的内力,滋养着她因内力尽失而微微枯竭的经络,一边轻轻在她腿上按压,一边问了一句。
“双膝。”近乎空无的感觉,似是那处的骨髓都被人抽走了,酸软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