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娘子带了几日孩子,女将军仓皇逃离大明宫,依旧住回辅善坊家中。非是她不喜幼童,盖因太子身份尊贵,养在拾翠殿几日,女将军日日提心吊胆,倒比上战场同朵颜人打仗还要累。且娘子态度奇异,外加太子少傅空濛不断揶揄,饶是女将军心神强大,也待不住了。
按着未曾公之于众的秘密协定,朵颜派人送回了外逃的代王及代王世子。刘苏受命,带着新建不久的“达摩剑”前往朔北,于王朋老将军营中接到了两名俘虏。
敌对多年,刘苏尚是第一次见着这位几乎一手覆灭了赵氏宗室,攫取天下大权的前任亲王。而她“拐走”吴越之事,于代王而言并非秘密,因此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代王赵壅颇有城府,虽沦为阶下囚,倒还不至于气度全失。倒是代王世子赵钜至今不肯接受一败涂地且被盟友朵颜族抛弃的事实,颇了一些不干不净的话。姽婳将军是个姑娘,为着自己的清誉,只好与代王世子好好沟通一番,世子心服口服,终于不再乱话。
赵壅一向知道儿子远不如自己精明,但对着被女将军揍得鼻青脸肿外的长子,他第一次发现儿子的愚蠢超乎想象。
女将军骑马走在囚车旁,一脸的可喜可贺:“代王殿下——哟,如今既不是代王,也不能称殿下了。”宗室覆灭,代王外逃,藩地均被撤,建州府管辖。“我竟不知该称你为什么好……总之我想的是,你儿子这样笨,就是你得了天下,他能替你守住?”
胜利者的骄狂,显露无疑。赵壅默然,他的儿子,的确不如兄长的儿子。无论是赵钤还是赵铎,都不是赵钜能够相提并论的。输给侄儿,他不甘心,却不得不服气。
赵钜大怒,想要会骂,被女将军一鞭子抽在嘴上,双唇即刻肿起,两颗门牙也似乎摇摇欲坠,连忙闭嘴不言。
这一对父子所造的杀孽,足够他们死千百遍。昔日贵胄南冠楚囚,他们哀叹着造化弄人,却不知多行不义必自毙。
押送赵壅、赵钜父子回长安后,朝中再无大事。流光易逝,展眼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永靖二年,整个帝国似乎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时期。
七月,长安城溽热难当。大明宫的修建,便是因城中太极宫低湿燠热,常易引发风疾。而相隔不远处,龙首原地势较高,便干爽宜人得多。
龙首原上大明宫,长长的凤尾道自含元殿一路向南,出丹凤门,地势不断降低,再向前入长安城外郭城,便是姽婳将军刘苏所居的辅善坊。不过一墙之隔,却好似两重天地,辅善坊热得厉害,刘苏便常去大明宫中与娘子、太子作伴。
太液池微风徐来,芙蕖绽放,蓬莱殿与清凉殿中又设了冰山,冰山盛在大银盆中,两旁有宫人牵引的风扇吹送着凉气。一进殿中,女将军便觉周身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太子仅穿着一件薄薄的软绸衣裳,满殿乱跑,身后跟着一溜乳母及宫人、宦官。见着女将军,阿宁笑成了一朵花,揪着她衣裳下摆便向上爬。
刘苏抱起阿宁,抛起约有两尺高,接住,再次抛起。阿宁咯咯直笑,拍着手还要再来一次。刘苏又抛了一次,便抱着他前去给官家及娘子见礼。
娘子因笑道:“这孩子,我都不知该怎样管他了!这天气里头,他就是个小手炉,偏他还爱黏人。”小孩子火气大,抱了不过片刻,刘苏便真如怀里抱了个手炉一般,阿宁指望着跟她玩,任乳母怎样诱哄都不肯离开。
“我正同官家呢,今夏极热,听闻城中不少老人中暍热症,乃至于有急病死亡的。凌阴之中藏冰有限,都是先紧着大明宫,后是六部,概不外流。依我,我们且去骊山行宫避暑,省下来的冰,令各坊统计耳顺之年以上老人,按日发放。”大明宫虽凉爽,无论如何比不过骊山行宫。
娘子力邀女将军:“无忧你也去,我们一家子,正好松快松快。”
一家子?女将军无奈垂眼,娘子行事,真是出人意表。
虽为娘子的态度感到困惑,女将军却不会拒绝她的邀约——长安城中,仅有天亮前一个时辰是凉快的。大明宫虽好,她一个外臣,却不好常宿于宫中。行宫则不然,六部官员皆可随行,不差多安排她一个。
于是官家与娘子,率规模惨淡的后宫与浩荡的六部官员,前往骊山行宫。山中岁月悠闲,规矩散漫,未免都有些乐而忘返。
一日事务甚少,官家命人牵了马来,带上周衡刘苏等人,抱了太子赵頵,出行宫去郊游。长安以南绵延千里的山脉,向来被称为“南山”,骊山只是其中一条支脉。
太子堪堪两岁过,正是启蒙的年纪,聪慧过人。因到了南山,官家便抱他坐在鞍前,教他“终南何有?有条有梅。”这是《诗》中赞美秦君之德的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