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喜宴后,新科进士授官。一甲三日与二甲前十五名直接进入翰林院,一年后再授予官职。其余进士则被分入六部或长安周边府县,从县丞或是县尉做起。
当日夸官时何等风流得意,授官时落差便有多大。有许多新人便是栽倒在这一关,从此在官场上浑浑噩噩下去。唯有神志清明的那些,才有可能更进一步,成为帝国的栋梁。
无论前途如何,对于大多数新科进士而言,十年内,闻喜宴便是他们距离官家最近的时刻。步入官场之后,除非入阁拜相或位列六部之首,否则他们接触官家的机会,着实寥寥。
新晋翰林学士方锦台不由庆幸自己进入了翰林院,翰林学士虽品阶不高,却可以直接接触官家与两位丞相。最重要的是,大晋开国百余年,除了开国丞相为白衣入相,其余二十多位丞相无不出自翰林院。因此有说法:非翰林不拜相。
他的目标,是成为辅佐一代明君的贤臣,君臣相得,流芳百世。但如今,方锦台看看手里的钱粮簿册,叹口气,他的影响力远远不如那位姽婳将军——准确地说,如今的他对官家没有任何影响力。他还在这里计算着枯燥的数字,而那位姑娘,已经可以与右相一道接见朵颜使者,商谈互市事宜了。
妇人干政,并非吉兆。方锦台承认那位姑娘很有能力,但她办事从不遵循圣人教化,若是放任她引着官家走上邪路……新任翰林学士摇摇头,此事尚且轮不到他来操心,先做好手中事情要紧。
被方学士腹诽着的那位女将军,此时正与裴相两个,一搭一唱地威逼利诱着朵颜使者。两国邦交,须得级别相当。先前官家还是襄王时,与左贤王订立盟约是符合身份的;如今襄王做了天子,除非朵颜汗王亲临长安,否则朵颜族没有任何一位使者能与他分量相当。是以,官家只接见了朵颜使者一行不过两刻钟,便将他们留给了右丞相与“没有任何实权”的姽婳将军。
朵颜正使巴图孟克是朵颜王帐下爱将,对中原文化有所了解,很是不满对方派出女人来“敷衍”他们:“汉人的女人说话不顶用!派女人来,是看不起我们么?”若对方是大阏氏那样的强悍女子,他倒不会有意见。
副使博硕克图是左贤王部的人,闻言低声道:“妥欢就是她……”巴图孟克唬了一跳,左贤王帐下第一勇士妥欢上了伏颜山之后的惨状,他也有所耳闻。将汉女瘦弱的身板看了又看,终于摇头道:“怕是你们的勇士太弱,”若是汗王帐下,定然有所不同。在博硕图克发怒之前,他又道,“要么,就是这个女人懂妖法!”
博硕图克对“妖法”一说大为赞赏,下结论道:“总之,莫要小瞧了她。”
刘苏耳力过人,听见这两个人对话,暗忖:朵颜族并非全是粗蛮汉子,至少这次两位使者便是粗中有细。于是低声提醒右相,不可以等闲蛮夷视之。
有着妥欢前车之鉴,刘苏在朵颜族里头也算是凶名远扬,因此自然而然地扮起了咄咄逼人的那一方。而右相裴斐气质温雅,彬彬有礼,极符合朵颜族对中原人孱弱的想象,提出的条件更为诱人。
姽婳将军极乐于显示自己的武力,震慑对方之后,安抚与签约的事情就交给了裴相。朵颜使者也并非无知之徒,以“我们不懂中原人的弯弯绕”为由不断拖延,总之双方如今都不想开战,且看谁更有耐心,能在这场谈判中取得更大的利益。
这一拖延,便是半个月时间。谈判的同时,姽婳将军没有忘记曾与她共同战斗的袍泽,上疏请建安济坊:设“安济坊”以收容病残伤兵。
官家在此奏疏的基础上,增删数次,到颁行之时,连刘苏也不敢确认,这是自己最初那个粗浅的提议。永靖元年的善政,又增加了一项:设“安济坊”收容贫病无依的伤兵及死去的病员家属。安济坊直接隶属朝廷及地方官府,由米粮经费由常平仓支出,提举常平司监管。
这项善政提出时,谁也没想到它会那样快便派上用场,更是避免了一场可能的灾祸。当时,习惯了大晋官家们爱民政策的官员与百姓,只是例行赞叹一番。除了伤兵及军属,没有人意识到安济坊的真正价值——包括这个点子的提出者与完善者。
半个月里,朵颜使者充分见识了中原的繁华。那日朱雀门前,面对宽阔的朱雀大街,街道两旁高大的坊墙,路上来往奔驰的华丽马车,巴图孟克不住低声道:“这是长安啊!”
长安,前朝“天可汗”所居的长安,秦中自古帝王州的长安,大晋开国百余年,延续了前朝繁华富丽的长安!
之后,颇有余闲的姽婳将军带着他们,见识了平康坊的靡丽奢华,美人如玉,一曲红绡不知数;见识了东西二市游人如织,摩肩接踵,举袂成云。
次日,他们见着了周衡统领的南军,黑衣玄甲,令行禁止,列阵森严。还有姽婳将军遮遮掩掩不令他们看见的,两位使者自己猜到是“天雷”,那长城之上击毙了另一位勇士的神器。
在军器监,火星四溅,他们一天锻造的钢铁,多过朵颜全族一个月的总产量。
在户部,仓库里铜钱盈山,粮垛高筑,布匹因积压多年而腐朽……
在刚刚开始筹建的安济坊,柔弱却坚韧的妇人,与年幼却懂事的儿童,认出他们的服饰后,仇视的目光令他们心惊胆颤。
他们知道中原人是在炫耀自己的实力,但无论怎样炫耀,大晋国力强盛是不争的事实。这样一个国家,不缺战斗的意志力,不缺支撑战争的物资,长生天在上,他们朵颜族还有什么资格拒绝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