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笑道:“郎君雄文佶屈聱牙,恕奴家听不懂。”一语出口,士子们哄然大笑。却又听那个声音慢慢道:“朵颜之祸,莫有甚焉,郎君说可是?”
众士子这才有人意识到,这女子声音平和,却令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想来并非寻常人。唯有方锦台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极为有趣,像是既期待着那个声音将士子驳倒,又为着对方即将驳倒士子而愤怒。
“奴家仅有一个疑问,想请教郎君。”见不着人脸,亦不知对方身份,士子们对这样的女子很有几分宽容,闻言都笑着让她说下去。
“朵颜之祸甚焉,互市之弊大焉。如此,郎君可有解决之道?”一语既出,满楼寂静。
你说互市不好,你知道朵颜祸烈,那么,你可有解决之道?你若不知该怎样解决,便不要随便说互市不好!
方锦台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他就知道,会是这般粗暴简单的一句话,便打懵了人,让人无言以对。他不知自己是该幸灾乐祸,还是该悲哀于满楼士子,竟无一人答得上这个问题。
赵翊钧好笑地看刘苏一眼:你这是诡辩。姽婳将军不想讲道理的时候,便会用上这样的诡辩手法。那年青士子究竟有无解决之道,与互市的好坏并无必然联系,她却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堵住了那士子再次发言的机会。
刘苏抿唇笑而不语。周衡掀帘向外看了看,道:“郎君不出面?”官家若是在此时出面,非但是收服士子的大好机会,也可为互市造势。
赵翊钧点点头,起身出门。
方锦台注意到楼上雅间走出来两个人,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回想片刻,借由适才那个女声引起的尴尬记忆,终于记起这两个人。
父亲当初对他说,那两个人是贵人。因伯父赵百万与襄王府有着茶叶生意,他自家也沾了光,后来他知道,那日蜀江碧中,立在二楼栏杆边看他与柳氏纠缠的一主一仆,便是襄王殿下与从人。
而襄王殿下,便是如今的官家!方锦台手忙脚乱地起立,又在官家微笑颔首之后讪讪归位:官家和蔼非常,只是似乎不愿透露身份。他钝钝地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家酷爱出入于市井,并非国家之福。
赵翊钧甫一出现,便引来一片目光——实在是满楼青衫之中,周衡一袭锦衣过于显眼。他笑着对还在张口结舌的青年士子拱拱手,道:“家眷无状,请恕罪。”
周衡看了官家一眼:官家这般光明正大地占那一位便宜,不怕她翻脸无情么?好在刘苏并未立时发作,他便护卫在官家身侧,看他与士子们相谈甚欢。
赵翊钧说完话,拜托殷勤相邀再叙的士子,回到雅间。却是人去楼空,雅间里哪还有人影在?案上蘸水画着一行字:“官家改日带娘子来,才好这般乱说。”官家看着不客气的嚣张字迹,笑起来:你若要与我翻脸,该当面才是。这样留字,并没有足够的威慑力,你知道么?
两日后,江夏士子方锦台以一篇《驳“互市议”》,逐条反驳了朝堂之上对互市的反对意见,指出在现有状况下,开设互市榷场才是阻止对朵颜族走私的最佳途径,同时由于朵颜对大晋物资的依赖超越大晋对朵颜良马的需求,“若开互市,则主动之权在我。若放任自流,则彼欲战则战,欲和则和,我大晋狼狈应战,上国威严何在?”将反对互市的官员批得体无完肤。
便在刘苏对方锦台欣赏不已之时,她不知道自己已躺着中了枪。官家合上奏疏吩咐阿蔡:“告知姽婳将军,三日后大朝会,请她上朝。”
大朝会上,身上挂着“姽婳将军”闲职的刘苏身在武官列中,对各式各样奇异目光视而不见,模样泰然。掌仪女官宣布官家到来,官家升座,众臣舞拜。
之后,官家点裴相与刘苏出列:“相国与将军倡议互市,诸公颇有异议。如此,两位且与诸公一辩。”征西将军王朋镇守朔北,并未在朝,是以倡议互市者虽多,中坚仍是裴相与刘苏。
刘苏心下有些感激,她今日上朝,乃是因方锦台另一篇文章议论她“牝鸡司晨”。她究竟能否在永靖朝有所建树,皆在今日一举。
本来,若是官家任由她与方锦台乃至文官集团抗辩女子参政,她必然惨败。但官家巧妙地转移了讨论重心,甚至将她与裴相绑在了一起。如此一来,裴相为了互市成功,不得不支持她继续参政。
女将军定定神,目光如电,扫向气定神闲的左相。来吧,且让我们来辩一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