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会自动忽略旁人所说的话。言语如风,唯有如此,才能避开外界的风刀霜剑。
但长时间相处之后,他对总是在自己身边聒噪的那个姑娘的声音,会有一点点反应。
成了这般模样后,他对外界的感知,全凭野兽一般的直觉。也就是说,他能够感知别人的好意与恶意。
那个姑娘除了聒噪,没有一丝恶意。这对他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事情。在她之前,即使是襄王府他最善意的丫鬟,也是带着令他不悦的怜悯与轻视的。
于是偶尔会看她。他自己不曾发现,他看她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她对他的每一分改变都了然于胸,并为此欣喜不已。
试着叫他“阿言”,他不回应,她便逐渐习惯叫他“无咎”。
刘苏每日花大半时间陪着无咎,襄王殿下既已脱离危险,便不再需要她随时看护了。因此她不知道,此刻收到京城来信的襄王,脸色比受伤时还要可怕。
“所以说,大兄在受伤后,封锁了消息,不令我等知晓。”在最信任的人周衡面前,赵翊钧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他怎能如此!宗室凋零,他怎能如此行事!”
周衡低眉:“殿下……”若是殿下处在官家那个位置,也会做此选择,不是么?
赵翊钧苦笑,当日他受伤并非单一的事件,这封由他嫡亲的兄长——当今官家天华帝——赵钤亲自写来的书信证实了这一点。
早在他遇袭前月余,天华帝便于兴庆宫花萼相辉楼遭到刺杀。同样是不可思议的远距离,同样是前所未见的金色暗器。计算长安到襄阳的路程,与两次事件的间隔时间,不难推算出是同一人所为。
在这期间,大晋散布各地的宗室相继遇害——年纪尚幼未及就藩的豫王赵钊被贴身宦官捂死在锦被中;
蜀王赵翊铭被宠妾勒杀在温柔乡中,蜀王世子则在次日清晨被喂下了一块含有鸩毒的桃花糕;
润王赵颜死于一匹惊马,当场骨骼粉碎;
荆王赵曦“旧病复发”,咳血五日后辞世;
仪王赵珍收到门客所供西周夔纹鼎,爱不释手赏玩时,藏宝阁垮塌;
曹王赵基游船时落水,救上来就没了呼吸。其儿孙在护送尸身回府时遭到贼人截杀,无一幸免;
吴王赵恒在与侍卫比试骑射时,被二十九支利箭射了个对穿;
岐王赵光赞连同王妃、世子、庶子、世子妃,并世子膝下所有小郎君、姑娘则死得不明不白;
……
只代地那一家子除外。
宗室凋零!若是襄王也死在超然台上,至今无子的天华帝血脉最近的继承人便只剩下他的亲叔父,代王赵壅。
可是,有许多宗室原本是可以活下去的,只要……只要天华帝在遇刺后及时向各地宗室示警。但他选择了隐瞒消息,他甚至没有护住大明宫中最小的庶弟赵钊!
赵翊钧闭眼,大兄,你让我无比失望。诚然,若坐在那个位子上受伤的是我,我也会掩下自己受伤的消息,以免社稷动荡。可无论如何我会对宗室发出警告,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保护我的血脉至亲。
——尽管这恐怖的杀意就来自另一位血脉亲人。
天华帝绝密的书信被愤怒的襄王掷在地下,撕心裂肺的一通咳嗽后,他气冲冲大步走出书房,周衡急忙跟上去——殿下,仔细伤口崩裂!
周衡走前对侵晓使了个眼色。待殿下与侍卫长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圆脸大眼的侍女蹲身收拾被殿下扔了满地的书信与典籍。不经意间瞥到一行字,侵晓颤了颤:
“太祖血裔,十不存其一。先皇嫡子,唯弟与吾。……朕百年之后,社稷托于弟……”
天华帝膝下至今无一子半女,襄王就藩前,他便常与弟弟说:“若我无子,阿钧便过继长子给我做皇太子。”襄王亦不曾推辞:“大兄若有子,我子便做贤王;大兄若无子,我子便是你子,我仍是贤王。”
而今,宗室凋零至此。依着官家的心性,代王一系是不要想那个位置了——拼着宗室死伤殆尽,全力瞒下遇刺消息的帝王,岂会受人摆布?
官家自来说一不二,他说要襄王殿下即位,殿下必然是要即位的。只不知……身受重伤后,官家还有多少寿数?
赵翊钧怒极,一气疾走至后园中,泄愤地踢那棵长兄御赐的木兰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