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晨这一天刚下班回到家,就被母亲黎曼婷拉到了房里。
“阿晨。”黎曼婷皱着眉,“你外公今天下午给我打电话了,说让我明天带你回一趟老宅子。最近,是不是公司里出了什么问题?”
黎慕晨微微挑起眉,回道,“没有。”
“那就奇怪了……”黎曼婷喃喃的说道。
自从四年前母亲过世后,黎路明就一直一蹶不振,将黎氏企业也给了黎慕晨打理,自己则天天守在那老宅子里不肯出来。
曾经,黎曼婷也怀疑过父亲会不会就此患了老年忧郁症什么的,可后来发现他除了深居简出、很少会客外,每次回去见他的时候,精神状态和心情都还不错,也就放下了一颗心。
这几年景慕琛一直在国外,黎曼婷顶多也就是在逢年过节时才会带景邵帆和黎慕晨回去看看父亲,平时他从不会主动要求召唤小辈回去。可昨天这电话里突然这么一说,还特意嘱咐让带着黎慕晨一起过去,委实让黎曼婷的内心起了几分担忧。
“妈,您别担心。”黎慕晨伸手在母亲娇小的肩上拍了拍,“可能是对公司有一些决策,想找我过去商议一下吧。明天上午,我跟你回去看一下外公。”
“好。”黎曼婷点头,压下心头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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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黎慕晨并没有早起去黎氏上班,当张洛雅起床后,一下楼竟发现本该去公司的黎慕晨竟然坐在了饭桌上,她的心情顿时变得讶异又惊喜。
自从怀孕后,黎慕晨就以她的身子为由搬到客房里去睡了,平时更是早出晚归,顶多就是在晚饭时见上一面……这些事情她都藏着掖着,也羞于告诉景家长辈,只能在内心自己独自咽着苦果。
“老公?”她边摸着肚子边甜笑着坐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怎么今天早上没有去上班呢?”
黎慕晨淡淡的回应道,“待会去外公那里有点事情。”
“哦。”张洛雅点头,伸手接过慧姨递来的小米粥,开口问道,“那……老公,我在家里一个人呆着好无聊,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啊?”
说着,就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的看着黎慕晨。
黎慕晨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平淡无波,“你的身体暂时还不稳定,还是留在家里好好静养,不要随意到处走动了。”
“是啊洛雅。”黎曼婷在一旁也说道,“你在家里就好好的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吩咐慧姨,我和阿晨去吃顿午饭就回来,放心吧!”
妈也过去?是有什么事情吗?张洛雅内心狐疑,但也只好咬了咬唇,默然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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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家老宅。
这是一座位于D市南郊的庄园,从民国时期遗留至今,院内有几颗参天的梧桐,以及两颗老柿子树,除此之外空空荡荡的,也没多少人气,多少显得有些森然。
黎慕晨将车停在车库,和母亲一起进入了主屋的客厅。
黎路明正双眼微微闭着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左手快速转着两个白色的健身球。
一旁的红木茶几上,放着几个小巧精致的紫砂壶,老管家曾宇正弯腰细致讲究的泡着功夫茶,听到声音后他抬起头,遂笑着对黎路明说道,“老爷,小姐和少爷回来了。”
黎路明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指了指一边的红木椅子道,“坐吧。”
曾宇沏好茶,端着两个紫砂杯子放在了黎慕晨和黎曼婷的桌上,微微曲了腰说道,“老爷子,那我就先退下了。”
黎路明摆了摆手,待曾宇离开后,他才开口说道,“阿晨,你的媳妇儿身体情况怎么样?”
黎慕晨两手放在腿上,沉稳答道,“洛雅的身体已经无碍了,多谢外公的关心。”
“嗯,”黎路明点了点头,看向两人,直入主题道,“昨天,吴镇雄从上海给我打电话了。”
吴镇雄?黎曼婷不禁愣了愣,“爸,吴老爷子给您打电话,是为了什么事情啊?”
“还能是什么事情?”黎路明的一张老脸微露不悦。
黎曼婷闻声心底一个咯噔,难道,那个夏槿之又去烂嚼舌根子了?她还真是锲而不舍!
半晌后,黎路明平了平情绪,方说道,“阿晨,待会你回一趟黎宅,将曦文生前的遗物都收拾一下,过两天,夏槿之会从上海过来取走的。”
“爸!”黎曼婷看了一眼黎慕晨,心疼都写在了脸上,“曦文是阿晨的亡妻,凭什么要把遗物送给夏槿之!阿晨只不过是想要……”
“不用再说了。”黎路明的语气很坚决,“既然都已经过去五年了,阿晨现在也已经再婚了,就算是为了现在正怀孕的媳妇着想,这前妻的东西也不该再留着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黎曼婷站了起来,眼眶泛红,“爸,您怎么能这样呢,这种事情,怎么说也是小辈之间的私事,那个吴镇雄凭什么要来要求你……”
“凭什么?”黎路明一掌拍在了红木茶几上,发出一声巨响,脸红脖子粗的骤然高喊道,“凭你老子当年的命是他给救的!行不行!”
黎曼婷的话瞬间噎在了喉中,她睁了睁眼看了看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妈。”黎慕晨伸手拉住黎曼婷的胳膊,颀长的身躯站起身来看着黎路明,薄唇微启说道,“外公请您放心,我会照您的吩咐做的。”
“阿晨。”黎曼婷愣住了,回头看着黎慕晨,一脸的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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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黎慕晨开车先送黎曼婷回景宅。
车上,黎曼婷眉间紧锁,开口说道,“阿晨,妈知道你这么多年一直过得都不快乐。曦文走的时候,你心里的痛,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来的深刻,而后来,你又要照顾彦彦,照顾一个并非是自己亲生骨血的孩子。这一点,的确是我们和阿琛都太自私了,当时,只考虑着要让你岳母度过丧女之痛,却忽略了失去妻儿的你的感受。”
黎慕晨微微拧起眉,目光直视着前方。
黎曼婷继续说道,“所以,当洛雅说出一年前就和你已经在交往的时候,我除了惊讶,也有一丝的欣慰。尤其是后来,爷爷、你爸爸,甚至阿琛,都同意你和洛雅结合在一起,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们都是真心希望你能够从曦文的逝世中走出来的。你才三十五岁,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应该总是沉湎在过去无法前行。外公他因为当年受吴镇雄的恩情,所以也是无奈才逼你这么做的,你也不要怪他。妈知道你对曦文用情颇深,但是,她都走了五年了,我相信,她也希望你在这世上能够过得快乐一些,何不趁此机会,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放下吧。以后,和洛雅一起,好好的过日子,行吗?”
说完,她看着黎慕晨,期待从他的口中得到答案。
可惜,从始至终,黎慕晨一句话都没有说。
直到景宅,黎曼婷下车之前犹不放心的看了看黎慕晨。
这个儿子,从来都是隐忍而不露情绪的,只有在和曦文结婚的那一年里,黎曼婷才见到他有过舒心的笑容,而自从曦文离世之后,他带着彦彦独自在黎宅生活,整个人就变得更加孤僻,除了工作就还是工作。
她悠悠的叹了口气,伸手在黎慕晨的肩上拍了拍,开门走下车去。
黎慕晨透过后视镜看着母亲的身影进入主屋,伸手从车内储物格内掏出一根烟,骨节分明的右手熟练地滑开打火机,一簇幽蓝的火焰将烟点着了。
他伸手将香烟递至薄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稍顷后吐出一口浓厚的烟雾,如此这番反复,直到整个车厢内都是刺鼻的烟味,他才伸手打开车窗,让车外清新的空气透了进来。
接连抽完了三根烟后,他放下手刹,将车缓缓的行驶出景宅大门。
助理小刘打来了电话,“黎总,请问今天下午两点的会议……”
“取消掉。”黎慕晨说完,放下手机,将油门踩至最底,车速极快的朝着樊阳路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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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曼婷回到主屋,正坐在沙发上的张洛雅一脸兴奋的站了起来,却半天也没有看到黎慕晨的身影。
“妈。”她慢慢走到黎曼婷身边,“阿晨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黎曼婷笑了笑,“他回公司了。”
看着张洛雅顿时一脸失落的神情,黎曼婷伸手拉起她的手臂朝着沙发走去,边说道,“没事儿,有妈陪你呢。昨天我跟你方阿姨约好了,让她今天带大女儿过来和你说说怀孕的经验,你啊到时候好好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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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阳路黎宅别墅。
黎慕晨走上二楼的卧房,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子里的物件从他搬家后就未动过,也不像楼下那般的被白布罩盖着,阳光透过窗外的梧桐树叶洒了进来,整间卧室就像被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金纱,似幻似真。
黎慕晨拿起储物篮,走到了衣橱边,拉开衣橱,将里面原本都已经折叠好的女士服装一一放了进去。
然后,又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将里面的梳子、发夹、粉盒等都也放了进去。
其实吴曦文留在这里的东西并不多,这些也大多都是黎慕晨婚后为她添置的,只是用不了多久,她便怀孕了,从那以后,她也甚少穿用这类的东西。
可如今,当黎慕晨一件一件将之放置在储物篮的时候,他的心反倒很平静。
黎路明的态度决绝却又强硬,也许,这的确也是自己此刻最好的选择。
他弯下腰,打开最底层的那个抽屉,拿出里面的那一本日记和一张唱片。
日记的内容他在吴曦文过世后就全部都看过了,可悲的是,也是从那本日记里他才知道,原来妻子藏在心中的男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景慕琛……
甚至,吴曦文还在日记中,用一个初恋少女懵懂而忐忑的心态,写下了她在大学四年对景慕琛从暗恋、告白以及等候,直到杳无音信的暗恋心路过程。
日记终结的那天,也就是吴曦文大学毕业后,和黎慕晨结婚的前一天。
从那以后的日记都没有再记录,可婚后发生的那些事情却历历在目、深刻的印在了黎慕晨的脑海里。
日记本上的那一张唱片,也是吴曦文生前最喜欢的一张唱片,一个台湾女歌手的专辑,名叫《失落沙洲》。
在没有看到那本日记之前,黎慕晨也跟随着吴曦文听起了这首歌,甚至直到现在,他车里的音响里都只设置了这一首歌。
眯了眯眼,黎慕晨伸手将那张唱片拿在了手上,轻轻一吹,一阵薄薄的尘土飞起。
鬼使神差的,他回身就走到了隔壁的音响室,伸手将那一整套音响设备上偌大的白色布罩拉了下来,又接通了电源,将唱片塞了进去。
一阵悠扬的伴奏声开始后,纯净的女声开始唱了起来:
“又来到这个港口,没有原因的拘留,我的心乘着斑剥的轻舟,寻找失落的沙洲;
随时间的海浪漂流,我用力张开双手,拥抱那么多起起落落,想念的还是你望着我的眼波;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只是当又一个人看海,回头才发现你不在,留下我迂回的徘徊;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只是当又把回忆翻开,除了你之外的空白,还有谁能来教我爱。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只是当又一个人看海,疲惫的身影不是我,不是你想看见的我;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只是当独自走入人海,除了你之外的依赖,还有谁能教我勇敢。”
一首歌唱完,黎慕晨依然站在窗边,微微颤抖着手,将烟从薄唇中拿出,吐出了一口薄薄的烟雾。
音响室重新恢复了安静,黎慕晨也没有走回去,站在那一直将那根烟抽完,这才转身向CD机走了过去。
刚刚伸手过去,安静的CD机突然开始有了一阵的噪音,黎慕晨眉头仅是一皱,一阵细细柔柔的女人声音就突然从里面传了出来: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九日。终于鼓起了勇气,在这里继续我的日记,因为我发现我怀孕了,妊娠期三十三天。呵呵,医生却说我不能做流产,否则可能会这一辈子都不能够再生小孩子了,我只好对医生说我会好好考虑。晚上在老宅子吃饭的时候,我没能忍住恶心,呕吐的时候被慧姨看出了端倪,跑出去告诉了爷爷和爸妈,看着他们脸上欣喜又雀跃的表情,我的内心却如被撕裂开了一样的疼痛。如果他们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其实并不是阿晨的,他们会拿怎样的一幅态度来面对我呢?”
黎慕晨两只手垂在身侧,无声攥成了拳,牙根不自觉的紧咬。
吴曦文死后,他曾拿这个唱片放过几次,但每次都是放了一首歌就关掉了,没想到这后面,竟然是她的录音日记!
隔了几秒种后,吴曦文的声音从CD机里缓慢的再度传了出来:
“二零一零年一月三日。医生说我的孩子发育的很好,三个月的危险期已经安全度过了。我哭了,爸妈他们都以为我是太开心了,其实我只是自责和痛苦,因为这个孩子,在它存在于我体内的第一秒起,我就恨到恨不得想要杀死它!如果婚礼的那天,我没有因为阿琛认不出我而难过的逃婚跑了出去,也许我就不会遇到那一群流浪汉,那个痛苦的噩梦也许永远也不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
“二零一零年二月一日。今天体检的时候,阿晨从医生那得知我的身体状况,开始寸步不离我的身边,我知道他是怕我做傻事……今天回老宅子和阿琛又见面了,我站在他面前,坦然的叫他小叔,他却依然还是一副狂拽的样子,只对着我虚虚点了个头,就拿着车钥匙又走出去了。妈看到后安慰我说,阿琛对谁都是这样子,让我不要往心里去。我笑了笑,原来从始至终,我在他心底,真的只是一个素昧谋面的大嫂吧?”
“二零零一年三月四日。下午在老宅子的时候,我看阿琛没有在家,就想跑去楼上,将之前曾偷偷夹在他研究生课本里的一张书签给拿回来。正在翻阅书柜的时候,不料阿晨突然上楼来找我,吓得我赶紧就走了出去。还好没有露出破绽,也没有被他发现,虽然我不爱他,但我也不想让他为我而难过。”
“二零一零年三月二十一日。做产检的时候,医生指着电脑屏幕对我说,这极有可能是一个男孩。走出孕检室,阿晨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不管生出来的是男是女,他都会对那个孩子如同对我这般的好。当时我真的是痛哭流涕,他是那么英俊又优秀的一个男人,却因为我,在这个婚姻里这般的委曲求全。逃婚那天我最后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他明明知道我受过那样不堪的遭遇,却帮我隐瞒了两家所有的家人,还承认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而我也在此刻才彻底的领悟,因为年少时期盲目执着于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的身上,我却错过了身边这个最值得我去珍惜的男人。”
“二零一零年五月二十日。今天,爸妈又从上海过来看我,还带了我最喜欢吃的四季烤麸。妈妈告诉我,这是阿晨昨天晚上特意打电话告诉她,她今天才特意早起做好了从飞机上带过来给我吃的。我开心的在阿晨脸上就亲了一口,他竟然脸红了……”
“二零一零年六月二十日。肚子开始像吹起的气球一样慢慢大了起来,腿脚也肿胀的不像话,可阿晨每天不管多忙都会帮我睡前按摩,也就是在昨晚,我和阿晨聊天以后才发现,原来以前在我和阿琛同念一所大学的时候,因为我对阿琛太明目张胆的追求就被他这个大哥注意到了……想想突然觉得很有意思,我在那个时候眼睛里只看到阿琛,可阿琛却从来没注意到我,反而是阿晨,却早在那个时候注意到我了,难怪之前外公提出要和景家联姻的时候,阿琛一口拒绝,可阿晨却张嘴就答应了下来。这让我想到了很美的那一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而我很庆幸,因为我看到了那个正在看我的人。”
“二零一零年七月四日。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到预产期了,虽然我不想生,但这个孩子也终究是要生下来了。今天打电话给老宅子的时候,妈说阿琛有儿子了,名字也取好了,就叫景彦希。我和阿晨已经说好了,明天让他带我去老宅子看看那个孩子,希望到时候,我能有足够的时间把阿琛课本里的那一张书签给拿回来,从此以后我也就心安了。对了,孩子的名字我也已经想好了,就叫做惜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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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零年的七月四日,也就是吴曦文录下的最后一条日记。
也就是在七月五日的那一天,黎慕晨带着大腹便便的吴曦文去了老宅子看景彦希,可也就是在那天,她从景宅二楼的楼梯直接滚落了下来。
当时所有人,包括佣人都在老爷子的房间里陪着景彦希,都以为吴曦文在楼上的卧房里休息,当黎慕晨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吴曦文已经躺在了地上,血泊中她一脸苍白的模样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