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便有侍婢来唤起身。高阳早有准备,长孙皇后仙逝,她作为女儿,定然是要早晚祭拜的,只因她是公主,且年岁不长方能回来安歇,若是成年皇子,还需留下彻夜守灵,几日下来,胡子拉碴,憔悴不堪,如此方能显出孝心。
高阳适应得极快,昨夜还为这离奇的境遇而惊恐彷徨,不知所措,现下却已摆正了心态,且应付过眼前,等闲下来再细想更多。
高阳换上粗生麻布所制丧服,草草洗漱过,便牵着晋阳的手,在众多内宦宫女们的照护下往设了灵堂的大殿去。晋阳年方四岁,尚懵懂,不知生死,只因气氛不同,小脸便显得十分愁苦。长孙皇后之幼女而今尚无封号的二十娘也有乳母抱着来叩首致哀。
高阳跪在众皇子皇女之中,并无惹眼之处,她环顾四处,太子承乾领诸弟妹大哭,极是哀恸。哀嚎间隙,可见其望向魏王泰的目光之中暗含冷意,魏王泰亦回以颜色,只是做的要含蓄的多。原来,这二人在此时便已不合了,只不过顾着一母同胞的情分,亦因阿爹还未有逾制宠爱加于魏王,心高气傲的承乾方能忍得一二,他们兄弟,在接下去的数年间,将势同水火,直到连现今这般表面的平静都无法维持。
高阳暗中一哂,再看其他,九岁的晋王治形容枯瘦,哭得快要闭过气去了。高阳隐约记得晋王还真会哭晕过去,使阿爹大赞其仁孝。稍往前些,三郎李恪,他此时尚是蜀王,等到明年,才会封做吴王,他正与同母弟六郎梁王愔轻声说话,容色憔悴,很是哀痛。他们的身旁五郎齐王祐脸上尚有泪迹,却显然并不真诚,有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颇具邪肆,灵活的双眸左右扫视,待落到太子身上时,竟有一缕不屑。
高阳讶异,未及收回目光,便见齐王似有所觉一般朝她看来,高阳心惊,正待点头致意,便见齐王目含哀痛的先同她颔首,而后沉重的转开眼,好像她适才所见不过一场错觉。
好生能装……高阳暗哼一声,也自挪开了眼,又去看其他兄弟,将众人的神色一丝不差的全纳入眼中。她知后事不错,但对各人的性情却因并无相交所知不深,眼下正好能做个大致了解。
她而今不过八岁,上一世这时心智还未成熟,只顾着伤心,更兼担忧自己的去处,便未曾对诸位兄长的容色言行有所留意,更未想过去了解他们的为人。她那时只知自己是公主,生来尊贵,长大后有阿爹指婚,夫婿定也是出身世家显贵,她这一生,便不该会有所不顺,故而,她天真骄纵,无所畏惧,更不懂朝堂之事与自己实则关系密切,兄长们争夺储位也与自己干系甚大的道理。
她在这深宫内院无忧无虑的长大,直到了十二岁那年,阿爹将她许配给房相之子遗爱。她闻得消息,既忐忑又羞涩,无数次的遐想遗爱是怎样一个风仪翩翩的英俊少年,终于有一回,她忍不住,悄悄令九郎去察看……
或许每个女子,皆有这样一段朦胧如纱、甜蜜如糖的岁月罢。高阳闭了闭眼,眼角有苦涩的泪水溢出,她有四子,出事时,长子十岁,幼子尚未足周岁,一并流往岭南,岭南地势恶劣,瘴气满地,成年男丁都难成活,何况稚儿?
每一念及此,她便如受剜心之痛,这一世,还是不要嫁给遗爱了。他生性短视,却偏有野心,直到最后,连妻儿都无法看护,实在不让人安心。
只是话又说回来,这家里,又有谁依靠得?父亲可被离间,兄弟可袖手旁观,丈夫为自保攀诬她的兄弟,皇家亲缘,实薄如纸。
还不如,就依仗自己!高阳蓦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先是一惊,随即又很坦然,若是单靠自己,好歹无需防备信赖之人背叛。
“十七娘。”忽然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角,高阳回过神,低头看去,便见晋阳一脸几要哭出来的模样,哽咽着问道:“阿娘往何处去了?”
高阳顿时心酸不已,含在眼中的泪水猝不及防的落下,她柔声回道:“阿娘做仙人去了。”
晋阳仍是不解,仰着小脸再问:“阿娘何时回来?”
高阳弯下身与她平视,满含耐心的哄她:“等十八娘长得与那扶栏同高,阿娘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