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明夏死死地瞪着司空璟,后者却似浑然不觉,只慢悠悠端起茶盏,笑意盈盈道:“坐啊。”他挥袖指了指下座,那里放着一把太师椅,椅背上随意搭着一张地图。
乐明夏不语,站了半晌终于向前走了一步,却没有坐下来,反而定在司空璟面前一步之遥,嗓音低哑:“你用什么控制了我。”
她的语气不是质疑,不是控诉,是满带讥讽的笃定。
司空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隐瞒她,反而施施然抱臂,整个人向后舒服地靠着,闻言缓缓抬起眼皮,嘴角依旧挂着笑:“那还有什么重要的呢?反正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不是吗?”
乐明夏猛地肩膀一缩,头皮瞬间觉得发麻,整个人就好像被从头到脚灌了一桶凉水,起了全身的战栗。
自昨夜清醒过后,她一直试图在回避那似真似梦的记忆,可现在司空璟一句话,将她全部理智击溃,眼前仿佛刹那便出现铺天盖地的红,那女孩毫无生气地躺在她身前,鲜血泛着热气,在地上汩汩冒着泡。
“你……”乐明夏咬牙,贝齿嵌进了薄唇,苍白上出现猩红血滴,“不是人。”半晌,她长吐一口气,艰难寻到一个可以形容司空璟的词儿,整个人却似被掏空了一般,就这么软软倒地。
司空璟偏头,余光淡淡扫过地上无力跪坐的少女,唇边笑意渐失。
他不说话,听到远处有脚步声渐渐逼近,眸子动了动后忽然开口。
“你知道,被下蛊的人,会有什么结果吗?”司空璟声音不大,语气也淡如烟雾,目光投到乐明夏身上,耳朵却听到外头脚步声忽停。
乐明夏始终低垂着头,两只手揪着自己的袖摆,闷闷的话音传来:“你在我身上……下蛊?”她语气不见恐惧,只是多了一丝冷漠,“我到底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觉得还能拿我牵制住陆蒙?”
帐外有人呼吸一窒,司空璟微微一笑,乐明夏却浑然不知。
“为何不能?”司空璟反问,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他的目的给揭露。
“呵,”乐明夏冷笑,却未抬头,“你令我逼做军奴,于陆蒙,我无颜面对;你迫我对宁儿动手,却告诉我宁儿的哥哥如今正在源城!”乐明夏紧握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拳心,“你不给我留任何余地,将我和镇关大军的关系推到冰点,你让我不得不选择留下,逼我,也是在逼陆蒙!”
司空璟抚掌,“看得倒透彻,”他眯眼看帐外那一抹模糊的身影,话却是对着乐明夏,“所以,你的决定呢?别妄想着一死百了,我有办法让你以比死痛苦万倍的方式活着。”他语气忽凛冽,杯盏重置回桌案,盏底发出清脆的一声“砰”。
乐明夏抬眸,眸底血色一片。
她笑,面带冷漠。
“放陆蒙走,我帮你。”
司空璟瞥见那身影震了震,语调轻松,“我要用你牵制陆蒙,更要以你作诱饵换温自惜来寻他妹妹之仇,你不过是个牺牲品,如何帮我?以何帮我?”他翻掌,状似随意地看着自己十根修长指头。
“十万东衡铁军,放还是不放?”乐明夏面无表情,语气沁了寒意。
司空璟动作一顿,缓缓抬头。
帐外忽有动静起,司空璟回神,本以为是陆蒙要闯进来,却没想到一声惊呼先响起。
“将军!起火了!”
起火?
是的,司空璟想,一丝笑意忽然弥漫。
交待眼线和温自惜对好的信号,便是……起火。
乐明夏不动,只抬头盯着司空璟,似在等待他的回答。
司空璟眸子深邃,外头的将士也在等待他的命令。
“清点兵马,半个时辰后,出战。”他道,眉峰微扬。
“所以……”乐明夏开口,还未来得及说完,帐子忽然被人掀开,男子一身肃黑,抿唇站在身后。她未回头,可不知为何,那人的气息她却可以感觉到,就算不回头也似乎能记起他的模样。
“你回不去了,”陆蒙道,嗓子已哑,盯着乐明夏的后背,目光灼灼,似要将她燃尽,“我也回不去了。”
从始至终他未看司空璟,而乐明夏,也从始至终未转身。
直到最后,司空璟云淡风轻从两人身侧经过,准备出战之时,陆蒙忽然低低开口。
“你以为捏住了主子的软肋,便可手到擒来了吗?”
“殊不知,有些人就算被捏住软肋,也没那么容易制服。”
“或者,我这根软肋,随时会自断。”
源城。
司空翊从城楼上急急忙忙下来,面色沉得比这夜还要黑上几分。嘱咐好城楼上驻守的参将,他跨马带着百余将士紧急回了军营。
宋歌没有跟着,只站在城楼远远观望青垨草原上那灯火通明的军帐,不知为何,今晚总是心悸得厉害。她垂首,发丝从盔甲里滑出,在侧脸上投下一抹阴影。
城内……她没有想过会出事的,毕竟当时十余万将士都在此地,除了温自惜。而他,又是她和司空翊信得过的,在这时候给军营放火的除了那传说中的奸细,宋歌还真想不出能有谁。
总不可能是温自惜。
“唉……”宋歌叹气,转头问旁边的将士,“源城有几个城门?”
那将士回答:“三个,这里一个,东边一个,还有后城处一个,不过后城出去就是山,司空璟绕不到那里来进攻的。”
宋歌应了声,其实倒不担心司空璟从后城进攻,只是她在想,突然起火一定是那奸细所为,扰乱大军军形之后他若被发现必定得逃,此处正对青垨草原的城门他决计不会来,东门也安排着将士,除此之外只有后城的城门最合适不过。
如果他从后城离开,进入大山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寻到的。
“后城有安排人手吗?”宋歌问。
那将士点点头,“将军一直都安排着,吴参将不用担心,”他刚想继续说,城下忽然有人急匆匆跑上来,附到那将士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随即又急急忙忙跑了下去。
宋歌注意到对面的将士面色白了白,心里不知为何忽然一惊,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紧紧拉住了他。
“发生什么事了?!”宋歌沉声问,引得两边谨慎注意着青垨草原动静的人纷纷回头。
那将士嘴张了张,怕引起军心动荡,干脆一咬牙拉着宋歌往城楼下跑,待站定才气喘吁吁焦虑忧愁道:“火势太大扑不灭,顾军医和你们帐内那俩小子都失踪了,将军……将军……”
那人忽然说不下去,额头上满是淋漓大汗。
宋歌呼吸都停了一下,“司空翊,怎么了?”她手心突然也冒出了汗,顺着指尖滴落,酥酥麻麻的,那是紧张的感觉。
“将军……”那将士闭眼咬牙道,“救火的时候没看到军灯落下,砸了脚踝晕过去了。”话音刚落,他睁开眼,眼前人影一闪,宋歌已经冲了出去。
“哎——”他来不及叫住她,宋歌也一瞬间理智被吞没,没有发现那将士一句“砸了脚踝晕过去了”逻辑有些奇怪,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将士的叫喊被淹没在外头忽起的战鼓声中,宋歌疾奔的脚步顿停,半途站定,僵硬转头。
司空璟,出兵了。
回到那时,小瑞睁着恐惧又茫然的大眼,看看地上鲜血淋漓的郑冲,又看看那渐渐变旺的火势,最后将目光投到那已经消失不见的黑影处。
须臾,他抬头,眸中坚毅顿生。
郑冲伤得那样重,他不会医,也医不了。
温自惜是奸细,他不会武,打不过也抓不住。
大火瞬间起,军营若烧了,十余万人一个都活不了。
很明显,他该选择最后一个,救火。
小瑞咬牙,转身将倒在地上的军灯踢开,踩掉上面还燃着的蜡烛烛芯,距离此地最近的水源来回也需要时间,他想了想,干脆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紧紧包在两个拳头上,打算赤手空拳去灭火。
火势还未起来,只燃了那帐子的半边矮角,小瑞被烟尘呛到,连声咳嗽,眼角渗出了泪水。他一心看着前头的火,并未发现身后,有人影在缓缓站起。
那是一道沾染着满身鲜血的人影,适才还倒地不起,如今却似午夜鬼魅幽灵般慢慢站立。
他松开一直捂着腹部的手,手一点点举起,对着毫无察觉的小瑞后脖子处,突然狠冽劈下!
小瑞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软软倒了下来。
那时,温自惜还未退远,他清楚看着郑冲像个没事人一样将衣衫随意扯掉丢在地上,却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赶去救小瑞,也没有将那大火给扑灭,他只是沉默须臾,转身往后城走。
他才推断出那内鬼身上染血的衣袍来不及丢掉一定还穿在身上,却没想到郑冲借力打力,将内袍翻个身穿在外头,夜色正浓军灯昏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端倪。
郑冲佯装受伤骗过小瑞,趁他不备击晕过去,自己不能在此地和他对上,毕竟司空翊的人,很快会赶到。
原来,郑冲才是那个奸细。
温自惜凛眉,无声退走。
后城,城口,一排十数人整整齐齐倒在地上,颈项里一道细长口子,血迹已干涸。
一人慢慢从街头走来,步子沉重,一下一下闷闷踏在地面上,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瘆得慌。他右手似拖着什么东西,摩擦声“咯吱咯吱”,闷重又诡异。
半晌,他走到城口,冷眼打量着地上的尸体,又抬眸扫视了四周,忽然松了右手。“啪”一下,一个人从他手里落到地上,瘦瘦小小的,已陷入昏迷。
他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大街低低道:“出来吧,你不是已经知道是我了吗?”
夜风呼呼吹过,卷起一地烟尘。
小瑞在地上眼皮动了动,却始终未醒过来。
片刻后,有脚步声从小巷深处传来,和先前一模一样的节奏,沉重而缓慢。
温自惜从黑暗里走来,一身墨黑军服,和那人相同,唯一有差别的便是,温自惜的军服干净如初,而那人身上,却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郑冲,原来我还怀疑是小瑞,没想到竟会是你。”温自惜语气没有波澜,眸子却深邃。
那人转身,将侧面留给温自惜,却眯起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后城城口,一抹淡笑从嘴角散开,衬得那平凡的脸忽然生动起来。
“人都是你杀的?身手不错。”郑冲不回答,只淡淡看着地上的尸体,似评头论足般欲和温自惜探讨一番。
温自惜紧了紧拳头,“你在军中装了那么久不会武功,竟是一点破绽没有露,”他说完觉得不妥,冷笑一声又改口道,“不,其实打从武城开始,或者换句话说,打你跟随熊大自西北而来开始,就一直在装吧?”
真是想不到,这样一个平凡到丢在人群里几乎淹没不见的普通青年,能处心积虑那么久,只为今日一举?
郑冲不置可否,耸了耸肩皮笑肉不笑道:“还行吧,或许你该去问问司空翊,假扮一词,于我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他转头,眸中泛着诡谲。
温自惜心一动,忽然觉得他此刻像极了一个人。
“怎么,觉得熟悉了?”郑冲摇摇头,眼底满是可惜,“太晚了,没机会了。”他说完,勾身单手拖起小瑞的腰,一把扛到肩头,而温自惜猛然发现,郑冲的身量,竟似乎比先前高了许多。
“活动活动筋骨,这两个月可憋坏了。”郑冲伸手,骨骼“咯咯”作响,他又伸腿,继而扭动脖子,温自惜听着那一声声骨骼错开的骇人声音,脑海里盘旋着两个字——缩骨。
“你不是郑冲。”半晌,在郑冲一边扛着小瑞一边活动开身子的时候,温自惜说了一句话。
“你从武城开始跟着我们,还是在源城的时候被替换了?”温自惜上前一步,掌下微沉气。
郑冲当然能感觉到温自惜随时会出手,但他并不在意,只自顾自往前走,城门一步之遥,他还得感谢温自惜为他扫清路障节省了时间呢。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郑冲站定在城前,因为他知道,再不回答温自惜便会选择直接出手,“你和他一样,都得跟我走。”他拍了拍小瑞,意思是温自惜也要和他一起去到司空璟那里。
温自惜挑眉,“但若我可以杀了你,救下他呢?”他想,他或许知道眼前的“郑冲”,到底是谁了。
郑冲眉眼愈发淡了,只冷冷说了一句话:“那你便试试,反正城内火已起,主子的大军早该出发,司空翊命在旦夕。”
温自惜一怔,忽然咬牙怒道:“你是司空璟手下亲信!”
他话音刚落,右手已呈爪状狠狠探向郑冲后心,力道之大,几乎想直接掏出他的心脏。
郑冲不转身,直接一个滑步避到旁侧,扛在肩膀上的小瑞就势被他甩了起来,当作武器冲着温自惜面门去。后者一个弯腰,出脚攻击郑冲下盘,招式狠辣。
“对,我还和你们同吃同住,甚至知道世子妃,并没有死。”郑冲笑,那笑却森然,冷入骨髓。他单手扶着小瑞,另一只手趁着温自惜发愣之际凶狠朝着他腹部抓去,这一招并非退无可退,温自惜只要一撤步,很容易就能反守为攻。
然而,郑冲突然将肩膀上一直扛着的小瑞朝温自惜扔去,手却依旧未停,甚至更加重了力道。
温自惜瞳孔猛地一缩,手在半空停顿了须臾。
郑冲杀招不减。
若他退,小瑞落下来恰好处在郑冲攻击范围内,被以掏肠之力一掌拍到的人,一定会是小瑞。
若他不退,这一掌,就是落在他自己腹部。
犹豫不过一瞬间,温自惜想,或许救下小瑞,也算作对宋歌一丝愧疚的补偿吧。
他后撤的脚步一顿,翻掌接上郑冲那来势汹汹的一招。
“不会让你死的,你有大用。”郑冲竟还能在如此胶着的情况下摇头,一旋身擦过温自惜手掌,拍到他肩胛处。
“嚓——”一声清脆,温自惜眉头顿皱,闷哼后强自接住小瑞,两人齐齐倒地,小瑞的身子重重压在温自惜胳膊上,断骨愈发严重。
郑冲落地,轻巧弹掉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看着温自惜瞬间苍白冒着冷汗的脸,淡淡道:“不自量力。”
他一脚踢开城门,灰尘扑了满脸,郑冲低低咳了两声,转身将依旧昏迷和快要陷入昏迷的两人一左一右扛起,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
司空翊晃了晃脑袋,脚踝处刺痛顿升,他龇牙,还未来得及撑着椅子扶手坐起,帐外跑进来一个人,语调慌张道:“将军!司空璟大军攻来了!一万黄沙骑兵打前阵,箭都射上城头了!”
司空翊脊背瞬间一直,来不及管其他直接道:“叫外头的人别灭火了!能搬走的东西先搬走,其他人全部城楼集合,应战!”
“是!”那人领命而去,脚步声“踏踏踏”颇有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