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见薛姨妈口是心非,登时明白这其中有机可趁,就忙说道:“可是其中有变?”
薛姨妈欲言又止,薛蟠下落不明、王熙凤远去茜香国,宫里忽然有了变故,叫她一时也不知该跟谁商议。
“到底什么事?快说呀,别叫宝钗一个人在宫里难受。”王夫人急切地问。
薛姨妈犹豫再三,虽在王夫人手上吃过亏,但终究因这会子没有旁人商议对策,就对王夫人说:“不知怎么着,太后忽然对进宫请安的王妃说‘宝丫头那样贤惠,不知哪家福气大的,能讨了她回去’。”心里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偏生凤丫头不在家,要跟戴公公、李公公打听,人家也不耐烦理会。问得多了,小李子公公只说约莫是宝钗哪一句不对,将房妃得罪了。”
按说薛宝钗在宫里有两年了,也跟皇帝下过棋赏过花,谈论过经书子集。本该是众人眼中的明日妃嫔,偏那“明日”还没等到,太后先冷不防地说出这意味不明的话来——据如今看来,宝钗若不入后宫,又能嫁给哪个?
王夫人亲自递了茶水到薛姨妈手上。
薛姨妈见装茶的茶碗不过是个素白的细瓷茶碗,就轻叹了一声。
“你别着急,待我替你向南安太妃那打听打听。”王夫人打了包票,拉着薛姨妈的手,感慨说:“凤丫头野了,指望不上了。据我看来,将来咱们姊妹都要指望宝钗呢。”
薛姨妈警觉地抽回手,低下头饮茶。
王夫人再接再厉地悄声说:“你可知道房妃寒气入宫的事?”
薛姨妈点了点头,又笑道:“探春本没有婆婆,如今得了个便宜婆婆。皇子妃又是个房家孤女,料想也不敢对探春眉高眼低,况且五皇子府就在荣国府隔壁,探春越发自在了。”
王夫人笑道:“谁还指望享她的福不成?你当真是憨厚老实了一辈子,你想,五皇子虽性情张扬了一些,但也是知道轻重的,无故得罪太上皇做什么?况且,人人都知道五皇子与房妃存有母子之情,见五皇子在门外受苦,房妃能装作不闻不问?据我看来,是有人知晓太后偏袒房妃叫她有了身孕,便有意试探房妃,看她肯不肯舍弃亲生骨肉。”
薛姨妈吓得目瞪口呆,伸出五根手指,颤抖着说:“五皇子?”
王夫人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暗道横看层岭侧成峰,左右没人来分辨那房妃为何就那样凑巧的寒气入宫,拉过薛姨妈的手握住,“你可瞧明白了,探春找的,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上会子太后替房妃出面说清有孕的事,这会子,必定是太后为房妃出头呢。”
“这可怎么办?好端端的,宝钗怎就得罪人了呢?”薛姨妈急得六神无主。
王夫人拿着帕子替她擦着眼泪,劝说道:“那房妃既然不能有子嗣,日后只能听五皇子摆布,五皇子那,探春又是很有主意的人,我虽不好,但她总要听她老子的话。”
薛姨妈忙道:“这样,就只能请姐夫跟探春好生说一说了,好歹叫太后别再说这样吓人的话。”
“定然要说的,宝钗若是出宫嫁人,还拿什么脸面见人?”
薛姨妈忙点了头,忽然心中又警铃大作,疑惑地王夫人,踌躇道:“莫不是府上有什么事,银钱又一时不凑手……”
王夫人猛然站起身来,冷笑道:“难道在你眼中,我竟然是那样的人?为外甥女着想就为了要银子?”说着就要送客。
薛姨妈忙说道:“我不是那么个意思。”跟着站起来又拉王夫人坐下。
王夫人再三冷笑后,才坐了下来,哽咽地说道:“先前就算我有过错,也是老黄历了,哪里能一直将人看扁?况且如今我们虽穷,但宝玉在北静王府也是风生水起,探春那更是前途无量。”
“是、是。”薛姨妈赔了不是,亲自敬茶请王夫人原谅,“你也知道我拙口笨腮,不知道说漂亮话——若是你真有什么难处,几百两银子,我还是能从平儿那讨来的。”
王夫人眼皮子乱跳,心道薛姨妈正经的太太竟然没出息到被儿子的妾拿捏到,连连叹息后,就对薛姨妈说:“你若果然还将我当姊妹,也不用你花银子,你去给忠顺王妃请安的时候,就想着法子将她提的那门亲事回绝了。”
薛姨妈忙说道:“并没听老太太……”
“老太太不管事了,大老爷疯疯癫癫地将个妾当成宝,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琏儿那一瞧,就是不肯答应的样。你见了王妃,只管说……”王夫人待要叫薛姨妈在贾琏背后反咬他一口,又想薛家在江浙一带的买卖多亏了贾琏才能越做越大,若叫薛姨妈反咬贾琏,薛姨妈再蠢笨也不肯答应的,于是又改口说,“就说琏儿瞧不上琮儿,决心寻个小户人家好拿捏的子弟做妹夫,他见是王妃说情,又是咸公公义子,唯恐日后不好相处,就不肯要。”
薛姨妈见这话左右不得罪人,就点头答应着,又疑惑地问道:“若是后头还有人说亲呢?”
王夫人笑说道:“后头有人说亲,若当真是个好拿捏的,这亲事就可做了。”换个没什么根基的来,看那人如何争得过贾赦,她只管着坐收渔翁之利。
薛姨妈笑道:“难为琏哥儿这样为迎春着想。”忽地想起王夫人对湘云的态度,就说道:“你也太刻薄儿媳妇了,叫湘云穿成那样去老太太那。”
王夫人一切尽在掌握中地笑道:“不逼着她,她不知道上进。”
薛姨妈也不知道王夫人想叫儿媳妇怎样上进,听见外头说笑声,见薛二太太随着湘云过来了,就站起身来告辞。
王夫人唯恐留人吃酒又破费,也不挽留,亲自送了薛家两位太太出去,待薛家太太走了,又去看湘云,问她:“可明白了?有道是钱能通神,咱们家破败了,你瞧那商户人家都敢对咱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了。”
史湘云低着头不言语。
王夫人又说:“左右宝琴还在老太太那呢,你坐了我的车,就说舍不得宝琴过去说说话,先试探着问老太太给你大嫂子月钱的事,再去问问迎春知不知道她哥哥嫂子打算将她配给个太监养的。”
史湘云不敢说不去,于是说道:“等我换了衣裳再去。”见王夫人不言语地转头回房了,便忙回抱厦里换衣裳,在衣柜里翻来翻去,还是找出出嫁那会子贾母给做的新衣裳穿上。穿好了衣裳,正对着镜子梳妆,便见宝玉略带两分醉意地进来了。
“妹妹梳妆呢?快换上这胭脂给我瞧瞧。”宝玉猴着脸凑了上来,打开手上玳瑁胭脂匣子,就催促湘云用。
“你从哪来?”湘云问,从镜子里一瞥,见宝玉身上坠子又没了,就冷笑道:“又是这副遭了贼的样子回来?你既然跟他们投契,就当礼尚往来,怎地你的东西送出去了,没有东西回来呢?”
宝玉虽很有文才,到底比不得那群年长的门客圆滑世故,是以每每被人骗去东西,有些理亏,见湘云生气,就讨好地笑道:“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给了他们就是。”
“好一个给了他们就是,有道是好女不穿嫁时衣,宁国府被抄家了,尤嫂子尚且有能耐一季就给惜春做下十几二十件衣裳,芳官她们不过是戏子,一年四季的衣裳也不见重样,我呢?去见老祖宗,未免露出穷酸相,反倒要穿了你的衣裳。”湘云说着,就急红了眼睛。
宝玉认出她身上衣裳来,登时涨红了脸,气愤地说道:“我每月拿银子给太太,太太连身衣裳也没给你做?”
湘云呆愣住,忙问:“你每月给太太多少银子?”
宝玉说道:“若没什么节庆,一月给个三十两,若遇上佳节生辰等,太妃、郡王总是一袋袋梅花锭子海棠锭子地赏赐,这还不算,绫罗绸缎也是常有的。”
史湘云呆若木鸡,呜咽道:“我竟都不知道。太太总说你拿回来的银子还没送出去的多,你不在家,我茶饭也不敢多吃一口,更不敢提什么衣裳。”
宝玉万没想到竟是这样,难道难怪他觉得史湘云这几月来越发尖酸刻薄了,竟是因为王夫人背地里刻薄她,又不敢跟王夫人当面对质,于是夫妻二人便对坐着哭成一团。
“奶奶,太太来叫问里头怎么了。”冷不丁地,门外想起金钏的声音。
湘云打了个哆嗦,宝玉也立时噤声。
“没事,宝二爷喝多了。”湘云擦了眼泪,对外喊了一声,站在窗外,见金钏走了,才对宝玉诉苦说:“太太说,老祖宗给了珠大嫂子一个月十两月钱,就当也给我一份;又要我没事去说得罪琏二哥琏二嫂子迎春姐姐的话。”
宝玉忙说道:“快别开那个口了,我瞒着太太每月留下十两银子,你拿了十两跟太太交差吧。”
“……你不好当着我的面跟太太说破这事吗?也免得背着你,她拿话压得我一句也反驳不了。”湘云轻声说道,见宝玉不为所动,就上前推了推他,“好歹跟太太把话说明白了,将我知道你把银子给她的事说清楚了。”
“你又多事做什么?不是说留下十两银子给你交差吗?”宝玉不禁有些着恼,横眉冷目地看湘云,怒过之后,又见她模样儿十分可怜,叹息一声,轻轻地在她袖子上扯了一扯,才要用言语安抚住她,就听外头有人来了。
来人是金钏,金钏隔着窗子在外头说:“奶奶,车准备好了。”
“我这就来。”湘云慢慢地重新施粉,从镜子里望见金钏进来后,宝玉就在金钏端着的碗里喝醒酒汤,不禁暗恨宝玉软弱,出门上了车,一路思量着如何跟贾母说话。谁知进了荣庆堂,一路不见小丫头们,正纳闷,就听一阵银铃般笑声从贾母那大花厅里传出,于是顺着抄手游廊向那花厅去,冷不丁地听见一声“宝二奶奶”,就想贾母在跟丫头们说她么?
湘云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静静地等着听里头如何说她呢。
果然,就听里头被贾母惯的有些猖狂的芳官说:“老太太,我瞧着这匹石榴色料子正配宝二奶奶,不如送给她吧。”
“正是,瞧着她竟穿着宝二爷的衣裳,虽强颜欢笑,但叫人看着也心疼——若不是二奶奶给惜春姑娘找画画的物件,还翻不出这些东西呢。”这是琥珀的声音。
湘云暗暗向内探头,果然见一屋子十六七个女孩子围着个长桌,长桌上霞影纱、蝉翼纱、卷云纱堆的满满当当,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那些小戏子们嬉笑着将布料展开裹在身上给贾母看颜色。
贾母说道:“日后这些话,不用再说了。”
“这是为什么?”这句话是宝琴问的。
贾母笑道:“那边的二太太是有意刻薄儿媳妇给我看的。我疼她做什么?再怎么疼她,她都是东边的儿媳妇,过两年,心自然就向着她婆婆了。等着瞧吧,早晚二太太还要逼着她来求我将她挪到后头园子住着呢。”
“老太太既然给我们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不给宝二奶奶几匹料子?我们不过是外头来的,宝二奶奶可是跟着老太太长大的。”
“我疼你们,将来不会伤心;疼她,会伤心。”
“那惠姐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