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整整落了一夜,到了清晨,就足有一尺多厚。
贾琏为安抚因知晓房文慧一事多心的许青珩,勉力“识时务”了一夜,到雪光透过窗纱照耀得人睁不开眼时,才慢慢地从许青珩床上起来。
“去后楼睡回笼觉吗?”许青珩一只臂膀露在外头问。
贾琏笑道:“今儿个已经十六了,眼看就要过年,该去各家走一走。”
许青珩掰着手指算了一算,正算计着年前年后向摆酒请什么人,就听隔着窗子,鸳鸯来说:“珠大爷不好了。”
贾琏一愣,一边穿着衣裳一边起身问:“这话怎么说?先前身子骨不调理得好端端的吗?”
鸳鸯靠近窗子说:“李祭酒没了,李家两位舅爷又不会为人,不知得罪了上头哪个,两个都丢了国子监里的差事。珠大奶奶着急,见珠大爷今冬不大咳嗽了,就请他去四下里打听打听,瞧瞧看可还有回寰的余地。珠大爷听了,就立时坐了轿子要去四处打听。偏生宝玉这两日在北静王府做了首诗很得北静王并一众老爷们赞赏,他就大包大揽地拍了胸口,领着珠大爷就去跟那些老爷们一同吃酒,请人给李家卖个人情。珠大爷上了酒席,禁不住人劝说怂恿,酩酊大醉地回了家,还不等他跟珠大奶奶说李家的事究竟怎样,便吐了起来,先吐出吃下去的酒菜,随后便吐起血来。”
“请太医了吗?”贾琏琢磨着李家兄弟是替李守中受过呢,这李守中一辈子老实规矩,坏就坏在被人教唆着先看试卷这事上了。常升既然说给太上皇听,太上皇少不得要处置此事以儆效尤。
“昨晚上那样大的雪,好不容易请来太医,太医来瞧了一瞧,也不敢给开方子,拱了拱手,连礼金也不要,就回去了。”
贾琏匆匆拿了湿帕子擦脸,才刚出门,就又见金彩家的过来了。
“二爷,珠大爷没了。老太太说,天冷不好打棺材,叫将给她准备的寄存在庙里的棺材运来给珠大爷。”
贾琏气息一滞,暗道贾珠前两天才又得一女,这么快就撒手人寰了?见许青珩也匆匆地出来,就说道:“你先去瞧瞧老太太,再去看看正坐月子的珠大嫂子。”说着,便先一步随着鸳鸯、金彩家的坐了车向东边花园子里去。
这一去,就见东边乱成一锅粥:贾政捶胸顿足,要捉拿宝玉痛打一顿;王夫人哭天抹泪地站在李纨房门外破口大骂;史湘云随着宝玉躲在房里不敢出来;贾环见人就说宝玉是存心害贾珠谋夺家产。
“元大姑娘呢?”贾琏问,这乱成一锅粥了,总要出来个人主持大局。
鸳鸯忙说:“待我去瞧瞧。”
贾琏点了头,先去贾珠房里看了一眼,见贾珠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心道这就是在劫难逃么?上会子也是因李纨的缘故在李家险些丢命,这次当真为了李纨的缘故丢命了。
“二爷,”鸳鸯领着贾兰过来了,“元大姑娘说,她是嫁出去的人了,主持不了大局,还请琏二爷替二老爷、二太太料理了珠大爷的后事。”
贾琏一怔,随后又想左右不费多少银子,就对鸳鸯说:“看他们一个个也是甩手不管了,你叫二奶奶领着你爹娘并林之孝两口子来料理吧。”
“哎。”
贾琏叹息一声,正待要出去跟贾政说话,忽地见贾兰过来跪下说:“琏二叔快救救我母亲吧,祖母方才冲进母亲房里,要跟母亲拼命呢;李家两位舅舅才刚过来,还没进门,就叫祖父吩咐人拿着扫帚打出去了。”说着话,就砰砰地磕起头来。
“……叫你母亲身边的丫鬟收拾收拾,让鸳鸯领着你母亲回荣国府警幻斋里休养去。你也抱了你妹妹随着去吧。”
“可父亲这边不能没人烧纸上香。”
“不缺你一个,先安抚住你母亲再过来。”
“是。”贾兰答应了,又磕了头,才起身向外去。
贾琏在贾珠灵床前烧了一把黄纸,将贾珠看了一看,忽地想那书中早夭的林如海、贾敏夫妇不知躲过命中劫数没有。正想着,听见脚步声,见是贾政涨红了脸过来,就问道:“宝玉怎样了?”
贾政冷笑道:“他还能怎样?我问他的小厮茗烟,茗烟先不肯说实话,打得狠了,才说宝玉先大包大揽地将这事揽在身上,到了酒席上,见众人喝酒喝的凶了,就露了怯,反倒要叫珠儿替他挡着。”忽地嘴里呜咽一声,扑在贾珠灵床上,便嚎啕起来。
贾琏劝了两句,见也劝不住,又听说许青珩领着贾母过来了,就将贾政拉到一边,提醒说:“老太太过来了,别叫老太太挂心。”
贾政听了,勉强忍住嚎啕。
须臾,就见许青珩穿着一身藏蓝褙子搀扶着脚步蹒跚的贾母过来了。
贾母面容平静,慢慢地走来,拿着手在贾珠面上摸了一把,只落下两滴眼泪,便又平静地随着许青珩去了。
少顷,许青珩又回来,就对贾政、贾琏说:“老太太说,珠大哥的丧事,能简则简,剩下银钱都交给珠大嫂子留着给兰儿、惠儿。”
贾琏看贾政,“二叔如何说?”
贾政自知家中闲钱不多,一切事务都要交给贾琏打理,就说:“你只凭着良心办吧。”
许青珩眉头一跳。
贾琏见贾政逼着他给贾珠大操大办,于是就对许青珩说:“取了一万两交给老太太,叫老太太权衡着,拿出一笔银子治丧,剩下的,都交给珠大嫂子。”
贾政听他这样说,登时面沉如水,冷笑道:“你这样,就是不肯给珠儿大办了?亏得你们先前那样兄友弟恭,亏得珠儿为你不惜跟我翻脸。”
“二叔再说这样没道理的话,我们可就不管了。”贾琏就也冷笑一声。
贾政立时不言语了。
贾琏给许青珩递了个眼色,便与她一同向外去,二人同坐了车从东角门回了府,便去荣禧堂东边耳房里坐着说话。
许青珩在熏笼上暖着身子,先说:“珠大爷去的太冤枉了,枉费他素日里仔细保养。”又说:“东边人情往来不多,也就王家、薛家、史家,并二老爷的门生傅式要来,料理起来倒还简单。且他们那人口物件样样都缺,直接从咱们这调遣过去,更是没甚麻烦了。”想起贾珠英年早逝,眼睛一红,落下泪来,见贾琏躺在榻上,就问他:“你不说两句?”
“人死如灯灭,没什么好说的。”贾琏枕着手臂,暗道竟然连贾珠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可见人间之无常。
许青珩也上了榻,趴在他身上看他,见他神色哀戚却不曾掉一滴眼泪,就问:“我若死了,你也这样吗?”想起黎婉婷出事那日,贾琏也是这哀而不伤的节制模样,不禁就想到自己身上,继而想到那不知跟贾琏有什么瓜葛的房文慧身上。
“放心,我定比你早死。”
“胡说什么呢。”许青珩嗔道,一时间,又听鸳鸯说金彩夫妇、林之孝夫妇并其他管事管事媳妇在倒厅上等着商议贾珠身后事,就拥着暖炉向倒厅上去。不过一个时辰,几人便齐心合力地将样样事商议妥当,又打发人去库房里将桌椅屏风碗碟等搬出来,再向各处铺子里采买蜡烛、纸钱等物。赶在新年前,恰有各处庄子送来鸡鸭鹿猪并各色果蔬来,如此,不过是两三天就将诸事准备妥当,无甚波澜地就到了正月二十五出殡那一日。
且说那一日里,一大早就有李谨、李诚兄弟登门被贾政下令打了出去,贾琏不得不在宁荣大街上安抚下李诚兄弟;随后又有被放出来的贾赦跑到警幻斋屋后指桑骂槐,咒骂李纨居心歹毒,克死了贾珠又来克贾琏。贾琏心知贾赦是唯恐贾兰与贾琮日后争家财,是以有意要逼着李纨回东边花园子去,于是就请贾母出面斥责贾赦两句。
贾琏忙了这一通,才在贾珠灵前烧了纸,就见傅式披着麻衣觍颜过来了。
“老师,房妃寒气入宫,你说,她可会助秋芳有孕?”打死傅式,他都不信房文慧会将赌注都放在五皇子身上。
贾琏拿着纸慢慢丢在火盆中,听着隔了一道竹帘后堂和尚道士嗡嗡的念经声,看了傅式一眼,也不言语。
傅式殷勤地替贾琏烧着纸,随后笑说:“戴公公来了,在前头书房里被二老爷、环哥儿围着呢。”
贾琏烧完了纸,才站起身来,对傅式说:“你在这稍后。”就迈步向后堂去,走到后堂,果然见那曾做过贾府老国公替身的张道士坐在蒲团上,就上前问道:“张爷爷新近可还好?”
张道士本闭着眼睛,见他过来,就略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笑道:“新近替人做了几个媒,都成了,倒不见得不好。”
“听说,忠顺王爷新近常去清虚观?”贾琏试探着问。
张道士登时收了笑脸,将拂尘一摆,就说:“贫道只管收点小钱,做个讨喜的媒人,旁的事一概不知。”于是又坐回蒲团上。
贾琏点头笑了一笑,转过身来,见傅式在雪白帐幔后露出半个身子,暗道这厮果然在偷听呢,陈也俊碍于情面收拾不得,难道对傅式他还手软?
“老师,快去前面吧。”傅式堆笑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向张道士身上瞧去,暗道忠顺王爷去清虚观,又有什么内情?琢磨着,就随着贾琏一路跟各处老爷们拱手寒暄地出了三重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