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话说到这地步,明摆着是哪个生出退意就跟其他三人并当今为敌了,于是乎关着门,四人又细细商议起该如何做了。
冯紫英斜着身子坐在凳子上,用手指勾住两根象牙筷间的金链,有意去听那两根银筷子尖相击的声音,斜睨了一眼陈也俊、薛蟠,就低声道:“要用人这个容易,我们冯家认识许多成日里巴望着去打贼寇偏不能的人呢!待我回去跟父亲说一说,定然是一呼百应,能叫几百人悄悄地去南边呢。到了南边要用船……”
“这个船,我家多的是,再不济,问我们薛家的叔叔们借一借也就有了。关乎钱财船只的事,三位哥哥就不用操心了。”薛蟠心里无比感激贾琏,暗叹自古以来就有官商勾结的,可这官家要叫商家自强的,还就只有贾琏这么一个。
贾琏擎着酒壶一一给冯紫英三人斟酒,见陈也俊不言语,就静静地看他。
陈也俊思量再三,忽地一咬牙,发狠道:“大不了到了那几日下药,叫父亲、哥哥他们倒在家里头!这么着牵扯不到他们!”不禁又想如此一来,铲除了神机营里的蠹虫,便是他大展宏图的日子了。
冯紫英、陈也俊、薛蟠三人越想越慷慨激昂,又吃了大半坛子酒水,待天色晚了,贾琏唯恐陈也俊、薛蟠吃醉了回家去胡言乱语,况且又明白明日酒醒了,这二人未必不会后悔今日答应下的事,于是再三挽留,留下他们在警幻斋里歇息。
待眼瞅着全福几个送薛蟠、陈也俊歇下了,贾琏便又去警幻斋厅上看冯紫英,望见冯紫英正醉眼惺忪地看他的文章,笑道:“我那文章实在见不得人。”踱步过去,从冯紫英手上接过文章,拿到蜡烛上烧了。
冯紫英微微摇了摇头,懒懒地坐在贾琏日常坐的那张铺着狼皮褥子的圈椅上,“你那文章我是做不出的,我既然做不出,那显然是十分好的。”
贾琏在书案边上的圈椅上坐下,交握着手对冯紫英道:“我这有些保养嗓子的药材,若是方便,请你替我送给蔻官。”
冯紫英笑道:“他不缺这些,现银子他未必有,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他多的是。新近忠顺王爷身边又多了一个琪官,那琪官虽比不得蔻官,但想来没两年就将蔻官比下去了。据我说,你若真心看得起他,不如眼下远着他,待过两年王爷开恩放了他出来,再替他寻个营生就是。”
贾琏连连点头,他是没胆量像贾宝玉一样,在蒋玉菡还在盛宠的时候就敢替蒋玉菡安置下宅子帮他远着忠顺王爷,沉吟一番,见全禧用红漆托盘托着两碗醒酒汤过来,便动手替冯紫英端了一碗放在他面前,又给自己端了一碗,随后拿着调羹慢慢地搅着酸酸的醒酒汤,试探地问冯紫英:“蔻官可能从忠顺王府拿出什么信物来?譬如盖着忠顺王爷引荐的空纸一张?”
冯紫英并不用调羹,捧着汤碗呷了一口酸汤,踌躇一会子,摇了摇头,见贾琏殷切看他,踌躇一会子道:“待我去试试。这事若被发现了,就是要了蔻官的命,待我去探探他的口风再说。”
贾琏连连答应着道:“你说的是,先要保住蔻官安危才成!不然旁的也不必提起了。”见冯紫英瞌睡连连,又要请他回房去歇息。
冯紫英依着贾琏的话去了,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贾琏再与冯紫英、陈也俊、薛蟠相聚,果然瞧见陈也俊、薛蟠一觉醒来隐隐有些后悔的意思,于是又拉大旗作虎皮拿着当今做幌子软硬兼施与他们说了一通,亏得有冯紫英帮腔,陈也俊、薛蟠二人在他们二人游说下,脸上的迟疑踌躇之色渐渐消弭。
冯紫英这边厢与贾琏等人告辞,便出门上马回家去,进了家中,见那在黎家结缘与他做了夫妻的翰林之女岳氏似笑非笑地立在门旁拿着眼睛上下扫他,便笑道:“去了旁人家,你尚且可以疑心我去做了什么有的没的,如今是歇在琏二哥,你还不放心么?”
冯氏含笑道:“越是去那边,越发叫人放不下心,你瞧瞧屋子里是哪个给你送的信来的?”
冯紫英听了,见岳氏不给他打帘子,便自己个撩起那道湘竹帘子进了房门,才进去就见条几上针线筐里胡乱丢着一封信,三两步过去拿信去看,见信上只写着一个蔻字,就知道这是蔻官了,于是翘着腿在椅子上坐下,由着岳氏吩咐人拿了帕子给他擦脸,便拆了信来看,见信中蔻官提起昨儿个得罪了石光珠,请冯紫英做东请一请石光珠,叫他当面跟石光珠赔不是。
“打发人去给蔻官送信,就说我知道了,后儿个就请光珠跟他见上一见。”冯紫英打了个哈欠道。
岳氏略一点头吩咐个小丫头去外头传话,随后从婢女手上接过茶盏,将一盏碧螺春放在冯紫英跟前,柔声道:“你也别成日里只管这些没要紧的事,正紧的为自己的前程着想才是。老爷闲来无事去京营里操练将士,那算是他老人家闲不住;你不能也随着他在京营蹉跎,该正经的寻个差事才是。”
冯紫英微微低着头,这会子有些明白陈也俊的苦衷了,仰头对岳氏嬉笑道:“我如今正干大事呢,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当我是无所事事才去包揽那些闲差的么?”抓了岳氏的手握在掌中,正待要说几句甜言蜜语哄住岳氏,就听窗外一个小丫鬟道:“爷,一个自称是爷侄儿的贾家小爷来给爷请安了。”
“那是蔷儿。”冯紫英听着,就待要起身。
“越发出息了,连替人兜卖花朵儿的差事都揽下来了。”岳氏一听婢女说话,就猜着是贾蔷来请冯紫英帮着卖花了。
冯紫英笑道:“你放心,将来少不得你的诰命!”有意在岳氏脸上一摸,便大步流星地出来,出了自家院子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心叹大凡女子总是先望夫成龙,日后才会想起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慢慢踱步去了前院,望见贾蔷领着人送了七八盆开得十分鲜亮的玫瑰花朵儿来,就对贾蔷道:“你还不知道,你许家青珩姑姑已经发话要用你家的花朵儿了,快回去歇着吧,不用外头卖了。”见贾蔷穿着一身绫子衫子,脚上踏着粉靴,腰上也挂着玉佩,又诧异道:“你家莫非翻身了,怎又做了这纨绔公子的打扮?”
贾蔷堆笑着慢慢挨近冯紫英,满嘴里喊着大叔,指着一身衣裳笑道:“这衣裳是我母亲带着我姑姑省吃俭用省出来的,就等着见体面人时穿上。琏二叔青姑姑慈悲,可那终归不是长久买卖。请冯大叔领着侄儿去见见人,将这买卖长长久久地做下来。”唯恐冯紫英不答应,又连声道:“大叔放心,侄儿绝不在酒场上给大叔丢人。”
冯紫英见他一直谄媚地笑,看得他都累得慌,便点头道:“我后儿个请客,你也来吧,来了也不必你开口,我替你说就是。”
“多谢大叔。”贾蔷感激地连连作揖,又连番地请冯紫英收下几盆花朵。
冯紫英不忍拒绝,便收下了,待贾蔷走了,心知自己去见岳氏,岳氏必有要拿着花朵教训他不务正业,于是并不亲自去见岳氏,对小厮道:“将花给奶奶送去,回头等我出去了,请奶奶收拾几件衣裳送到京营去,就说我在京营里陪着老爷子呢。”说罢,才回家没多大会子,便又洒脱地上马出了门,一径地向京营赶去。
待赶到了京营,冯紫英先去校场边上的门楼上瞅了一眼,望见他父亲冯唐中气十足地操练将士,并不立时过去,待冯唐歇息了,才忙下了楼向冯唐赶去。
冯唐见了冯紫英,就笑着啐道:“又从哪里胡闹回来的?说要进京营,偏又十日里只能见你一日,若当真依着军法处置你,你如今两爿身子只有一爿能用了。”
冯紫英笑着挨到冯唐跟前,见冯唐满头大汗,便拿了腰上挂着的扇子在他面前扇风,“有些话,要跟老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