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政许久不曾出门,此时出了门,人在轿子里正襟危坐不敢向大街上看一眼,更不许随从随便与路上遇见的熟人答话,一路到了李守中家中,下了轿子,有些不尴不尬地整理衣冠,见李家只有个二十出头的李诚出来,李守中并不露面,且李诚不加寒暄就径直领着他去见贾珠,被这般冷落越发悻悻的。待到了东厢房外,望见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正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教导贾琏习剑,心里就后悔将贾珠交给贾琏了,只觉贾琏自己胡闹还瞅光阴不够,哪里有心思去管贾珠死活。
“二叔来了。”贾琏挽着剑花收了剑,与冯紫英一同行到贾政跟前。
贾政勉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进了屋里,瞧见李纨消瘦许多地捧着细瓷水碗盘坐在床下脚踏上给贾珠喂水,就道:“媳妇退下吧。”
“是。”李纨不知贾政为了什么缘故过来了,但觉他此来定有所谓,偷偷去觑李诚,又去看贾琏,人向外去,却不走出明间,只立在隔开两间屋子的红纱橱子后。
贾琏、冯紫英已经做好了贾政痛哭后安抚他的准备,却见贾政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前绣墩上,按住要给他行礼的贾珠。
“父亲,孩儿无能……叫父亲担忧了。”贾珠终归坐了起来,虚弱地跪在床上给贾政磕了头。
贾政反反复复地看了贾珠脸色,望见他面孔发白、四肢无力、气息飘渺,心里一灰,却仍旧存了一丝妄想地瞟着贾琏问:“珠儿,也不必立时罢官弃职,先告了假,在家里养几个月。”
“咳咳。”贾珠不曾开口,已经咳嗽了三四声。
贾琏因贾政那脸色,就明白贾政两口子定是将贾珠要罢官的事怪到了他头上,于是拉着冯紫英、李诚出去,在橱子外见到李纨,也不出声只一点头就出去了。
李纨拿着帕子擦着眼睛,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地看着,此时两眼发涩、手脚发软,侧耳去听,只见贾琏、冯紫英走后,屋子里贾政就轻声地问话了。
“珠儿,可是琏儿哄着你罢官的?你别听他胡说。”
贾珠摇了摇头,心下反倒讶异贾政为何会说出这话来,开口道:“父亲,是我自己个……”‘
“你莫瞒着我,那琏儿手段了得,咱们一家落到如今这境地,全是大老爷、琏儿两个害的。可怜我们一房,如今就只有你一个出息的,若是宝玉再大一些,我也便不说了。只是……若是你也不做官了,咱们一家再没个指望了,日后谁还把咱们当人?”贾政说着,便滚下泪来,心道贾珠的病休养两个月就能好,何必自断退路呢?
贾政老泪纵横,贾珠满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得道:“就听老爷的——”
“万万不可!”橱后的李纨按捺不住走了出来,重重地跪在贾政面前,欲哭无泪地道:“老爷,万万不可!虽老爷的意思是叫大爷病好了再去做官,可谁都知道,一日不辞了官,大爷一日心里挂着这事。且大爷身子略好一些,少不得就要被逼着去衙门里东奔西走,如此,怎能保养好身子?”
贾政自李纨入门后,不曾跟她说过几句话,因是公公与儿媳,便偏了身子对着贾珠,冷笑道:“逼着?你这话又是指谁?我们是他老子老子娘,难道我们不比你疼他?”也被李纨的话说得心虚,不由地偷偷扫她,见这才几日,李纨身上的衣裳就宽松了许多,对她的怒气也稍稍减轻了一些。
贾珠侧躺在床上,一时嗓子痒的难受,待要咳嗽,又咳不出。
李纨忙起身扶着他侧身坐起来,忙拿着手给他拍背,声音沙哑地道:“大爷千万别答应了老爷,不然……我自去家庙里守着吧,总归没两年也要守寡了。”
“哪有无缘无故咒人的?谁逼着他带病做官了?不过是暂且留着官位,待……”
“……老爷,你看我像是长命之人吗?”贾珠病歪歪地苦笑道。
“不孝子,怎能对你老子说这话?”贾政扭开头,不忍去看贾珠,满心凄凉酸涩,依稀料到自己迟早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爷若觉得我这身子还能受了挫折,就叫我过两个月做官去吧。”贾珠说着,就与李纨相对哀戚地哭了起来。
贾政语塞,见他们少年夫妻哭得那样凄惨,也不忍心说出催逼着贾珠的话,心知贾珠这模样,还能熬上几年就是老天垂怜了,讷讷地落泪道:“罢了罢了,谁也不许再提起做官的事了。你安心养着身子,其他的事,一概不必去想了。”只觉他们一房没个奔头了,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趔趄地起身就向外去,走到门前,见贾琏、冯紫英还在,只觉这次又叫贾琏赚去了,又见李家父子三人一个都没露面,心知他们不肯见他,于是一言不发地向外去了。
贾琏、冯紫英二人忙进了屋里,见李纨还在兀自啼哭,贾珠越发气息微弱了,忙上前安抚他们二人。
李纨收住了眼泪,便又忙着给贾珠喂药。
贾琏见他们夫妇二人另有梯己话要说,扯了扯冯紫英的衣襟退了出来,此时才见李守中带着儿子李谨、李诚磨磨蹭蹭地过来。
“你家二老爷,走了?”李守中问。
“是,已经走了。二老爷仿佛是答应叫珠大哥罢官弃职了。”贾琏恭敬地道,见李守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心知这老爷子也不肯见女儿守寡,只是性子倔强,不肯亲自去劝说贾政。
李守中在门前犹豫再三,这才鼓足勇气领着儿子向内去,进到房里,草草地丢下一句:“日后要来给你岳母祝寿,只管来就是。”又虎着脸从房里出来,到了外头坐在廊下矮凳上,就问贾琏:“书读得怎样了?”
贾琏忙道:“请的先生虽高明,奈何我愚钝不堪,进步不大。”
“勤能补拙,再使一把劲就是。”李守中忖度着袁靖风、黎碧舟几个都是不爱玩的,他们肯跟贾琏结拜,贾琏就必然是真的一心向上了,于是拿着几句话考校他,见他答得也算中规中矩,便点着头去了。
贾琏与冯紫英为着贾政的事感慨一番,随后冯紫英的小厮来说:“爷,人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蓉大爷上钩了。”
“琏二哥,我且去了。”冯紫英一拱手,便潇洒地随着小厮走了。
贾琏并不知他要如何引贾蓉上钩,只是黄昏时分,冯紫英得意洋洋地拿了一张写下贾蓉欠下赌资两千两的字据递给正背书的贾琏。
贾琏坐在廊下,面对着李家在夕阳下仿佛清淡水墨画般的景致,仔细看了那字据,对跨坐在栏杆上的冯紫英道:“莫非你给他设下了仙人跳?谁家的‘美人’,能叫他忍气吞声写下这字据来?”
冯紫英笑道:“琏二哥还真是料事如神,是位王爷家的爱宠,才在京都露面,知道的人少。那蓉大爷不明就里,见了人就想亲近亲近。”
贾琏蹙眉,想起贾宝玉昔日为了蒋玉菡挨了贾政一通毒打,忍不住劝说冯紫英道:“你与那些人来往,是你不拘小节,不因着他们出身小看他们。只是这样的玩笑以后万万不能再开了,免得惹祸上身。”虽是娈童、优伶,但若是遇上个醋性大的,这事就闹大了。
冯紫英拿着脚蹬在栏杆上,对贾琏的话不以为然地道:“琏二哥怎也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既然是我肯请来帮忙的,必然是交心的,怎会是那等背地里调三调四的?”
“你待人以诚是好,却也要留心防不胜防这四个字。不然,只凭着侠义之心,哪里能够平安一世?”
冯紫英拿着手弹了弹粉底靴子,心道琏二哥是在自家里吃尽了苦头,才说出这些话来,他虽有些不能苟同,但附和他两句又何妨?于是连连点头,只说贾琏教训得是。
贾琏看他不是真心应了的,唯恐说多了惹恼了他,又连声道谢,不肯收了那欠条。
待天色暗了下来,冯紫英依旧回家去。
贾琏也不好再与李纨一同守着贾珠,又去了边上暖阁里看书去,见有几处不解,又捧了书本去请教李守中。到了李守中书房内,一面将疑难之处说出,一面暗暗打量这书房,见这书房朴素得很,竟是只有经书子集、桌椅案几、笔墨纸砚,其他的怡情之物,哪怕是琴瑟也一概没有,心道这李守中也太刻板了一些。
李守中自然乐得教导贾琏,只是他习惯了引经据典地之乎者也高谈阔论,说了半日,叫原本一知半解的贾琏越发地一窍不通了,再刨根问底,那李守中纵使有满腹诗书,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