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宣会放手,会远远的避开,不代表能够忍受喜欢的人与别人的亲昵。
他深知这样的芥蒂是不应该的,嫉妒会让人显得无理取闹,从一个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人,变成需要控制心中妒火中烧的人,连他自己都厌弃这样的自己。
可是,一边厌弃着,一边还是会忍不住酸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被道德、责任的条条框框严格地约束着内心,一个又因为对感情的向往,飞蛾扑火般想要冲出这一切。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俯下了身,把手放到赵佑媛背上,带着牵挂一路的安抚意味,目光却是看向谢清琸的:“清琸,媛宗姬跟着你去见祖母,何以会是这样的情势?”
若不是特警的及时出现,谢家安保人员还要和对方僵持一段时间。谢清琸知道,婉泱出现的事情,必然要有一个合理的交待。
但他不能如实讲出和赵佑媛的计划,因为她选择信任了自己,而今天的行动涉及到她的秘密,她不愿意告诉其他人,必然是有其理由的。而他,也默默地沉湎于这份独一无二的信任,想要守住并珍惜它。
不禁想,真是难以看见素来平和的东宫殿下,以这样的姿态站到自己面前。往昔的许多年,作为世家子,他总还是要对赵宣足够的尊敬,而赵宣也隐隐地稳住他们。可是如今,在感情面前,他们却成了平等的。
气氛隐隐有剑拔弩张的趋势时,赵佑媛及时地打断了两人的对峙,尴尬地咳了一声:“哎,疼疼疼……”
于是赵宣竟然有点慌乱,赶紧亲自扶起她,又怕扯了她哪根筋骨。赵佑媛感到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胳膊,而这份力道传递了他的心情——他是不悦的。
也是,遇到这样的明目张胆的袭击,能悦才怪了。
“殿下,这个说来有些话长,不若我们先回去再一一道来?”赵佑媛试探着打了个商量。
怎么交代谢婉泱的事情,她现在还没有想通,是否应该坦白。
明知道从谢婉泱的出现开始,很多事情,大概就走向了不可控的方向。她所隐瞒的秘密,也总要因此而揭穿。至于皇室的身份……大概也会因此而失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本来,这个身份也不属于她。
可如果继续隐瞒,赵宣会因为信任一再被背叛,而对她愤怒,并失望。
她不想见他如此。
她的内心,天人交战般地矛盾着。
看穿别人是否有私心,是否忠诚,几乎是赵宣的本能。当下他便清晰可见——他们两个人,有秘密瞒着自己。
正待说什么,一声低低的呼唤响了起来——
“哥哥……”
谢清琸身形一震,连赵宣也惊诧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数十辆装甲车车灯亮起,这片夜路亮入白昼。“谢婉泱”从昏睡中醒来,迷蒙地睁开眼。随即她半撑起身子,看向这边。
那双毫无机质的眼睛,在人群中似乎是本能地搜寻着。
一旁的保镖扶着她,她愣愣地站起来,和不远处的三个人面面相觑着。
即便过去了七八年,赵宣也依然记得谢家这个小姐,忽然有无数猜测和论断,浮现在脑海里。
他的目光,扫过了赵佑媛和谢清琸,忽然在那一刻,感到涌上心间的失望。
——她啊,宁愿和谢清琸分享秘密,也不愿意对他敞开心扉!
赵宣心里疼得厉害,他挥了挥手,示意特警抓紧时间清理道路,处理尾事,自己却转身离开。第二天上午十点,他还有最后一个觐次序列国蒂卡尔国的朝见。
“‘谢婉泱’的事情调查清楚,来汇报给我。”上车后他对身边跟着的三秘随便吩咐了一句。
他此刻,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两个隐瞒他的人,一个是倾心喜欢的人,一个是欣赏了多年的朋友。
至于他们俩的秘密……
他颇为酸涩地想,也许拥有权力真的是一种隔阂吧。
时间已经近凌晨,绕城高速堵了一个半小时,现在恢复了秩序。谢婉泱也被送到特警装甲车上,一路护送前往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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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岛湖疗养医院,基因保健中心。
谢婉泱那尘封的档案早已被销毁,只有电脑里留存了她的生物信息备份。电子备份上的女孩巧笑焉兮,再看一眼如今大了几轮的少女,容貌只是长开了,却依稀未变,让人不禁恍然生出时光倒错却又从未远去的错觉。
“确实是复制体啊。”基因中心的医生将对比结果呈给了谢家少爷,心里为他感到难过:“而且是一个生命长达六年半的复制体。”
以当今全世界最先进的复制技术——大宋皇家科学院为例,能够达到的动物复制体生命,最长的也就是十八年。理论上他们可以制造复制人,估计能活到十五年左右。可这项技术由于违背伦理,是被《朝贡体系宪法》严厉禁止的。
对方的技术虽然远不如国内先进,但能够维持六年半,也实在不易。
赵佑媛知道,放在从前的世界,最先进的克|隆技术,也只有维持最多两年的生命。这证明对方有着一定的技术储备,而技术储备需要时间和钱财来积累。
皇家科学院的研究人员也在场,神情有些复杂:“并且……根据我们观察她的生命状态,她已经处于了非常虚弱的阶段。”
婉转地说,她也许剩下不了太多时间了。
谢清琸隔着透明的落地窗,看到谢婉泱正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出来,脸上并没有原来的妹妹那样,活泼娇俏。他不知道她被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六年半的时间是如何度过的,在没有任何记忆和意识,更没有情绪,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被当做实验体和标本,度过了六年。
看到了窗外怔然而立的谢清琸,“谢婉泱”懵懂的眼睛中似乎有了一点光,在护工将她推到谢清琸身边后,她的眼神似乎恢复了一点机质:“哥哥。”
“嗯。”谢清琸走上前,推着她往病房走去。
‘谢婉泱’的记忆非常零碎,都是片段,导致了她透露的信息,也是支零破碎的。
不过,也都是非常关键的消息了。
“哥哥,提防‘雀占计划’。”
谢婉泱又这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一边跟着的特情局调查人员,马上在本子上记了下来,同时面面相觑——雀占计划?
谢清琸却没有吭声,那些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在即将碰触到真相后,反而并不强烈了。
在处于一纸之隔的时候,那想要为死去亲人弄分明白的心情,反而柔和平静下来。
他俯下身,将一样物事放到了谢婉泱眼前。
——是一长串星月菩提子的念珠,足足有一千零八十颗。
每一颗菩提子,都是正月。
小小的凹状圆月,在每一颗佛珠的正中央。
谢婉泱小时候笑过父亲修佛问道,及至她遇难后,谢清琸曾经想过,会否是因她对神灵不够敬重,会否泉下过得不好。于是这七八年里,谢清琸为她串了一串长长的念珠,连穗子都是亲手编好,觉得挂念又怅然的时候就编一下,不知不觉的,竟然就串这么长了。
这要花费多少心力呢,每一颗菩提子都是认真选了,然后仔细地串好。
想来她终究没有经过法会和受持,谢清琸便只能给她戴在了手上,她手腕很细,因常年处于实验室中不见阳光,泛着苍白。
一千零八十颗的念珠,在手上足足绕了几十圈。
耐心戴好后,他摸了摸她的头:“这是开智慧和灵窍的念珠,是哥哥的祝福。以后,都戴好它。”
谢婉泱的目光落在手臂的佛珠上,空空的表情似乎出现了裂缝,她专注地看着,似乎诞生了什么兴趣一般,另一只手伸出来,触摸着它。
然后又过了很久:“谢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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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特情局未眠,那个从梨园挖出来的引线,也终于露出了全部的马脚。
当审讯人员从“天网”监控中心调取数据,把他这半年的行踪调查报告拍到他面前时,还咬死自己只是动了宗姬的琴的人,终于明白了,他所面对的,是怎样庞大而精确的情报网络,置身这张巨网下,他无法侥幸逃脱。
他心里把袁丽羽翻来覆去狂骂了一整夜,这个该死的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会让他来顶罪,害他暴露!
他没有什么绝对的忠诚,性命当头,自己经手的事情,联系的人,全部都吐了出来。
五个月前在建邺大道策划的拥挤踩踏事故、被替换了的王家小姐……当得知如今在王家闭门不出的,竟然是一个复制体时,特情局整个局从一把手到扫地工都不好了。
他们感觉自己的三观已然被颠覆。
而那个人,还供出了一个女明星——这更是毁三观了,好多小年轻小时候是看童瑾演的电视剧长大的,她何苦要跟自己的演艺事业过不去啊!
谢家从扬子江带回来的快艇,虽然特情局很快将数据地点解析出来,并通过天网进行侦查,不过对方显然是非常狡猾并谨慎,游艇设定的目的地,竟然也不是最终地点。这群人也是够不怕麻烦的。
“你知道‘雀占计划’吗?”
那个梨园倒霉鬼摇了摇头:“那个人很谨慎,重要的计划绝不会透露出来。”
倒霉鬼身上的线索挖得差不多了,有人问道:“现在抓吗?还是再等一等?”
然而一把手早已看穿了一切。他沉吟片刻:“再不动手,对方也许会有时间防备。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立即逮捕,一个都不放过!”
应天区紫竹苑,这是一片以清净、幽谧著称的古典别墅区。
可是今天上午,这里却突然被不声不息的特警车队包围了。他们鱼贯而入,目的地直指其中的一座别墅——业主的名字,叫做童瑾。
紫竹苑的值岗保安站在门口,不多时听到一声枪响鸣天,然后又是二十分钟后,几辆押运警车呼啸着驶出别墅区。他们惊讶得难以置信——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非富即贵,竟然还能有值得特警出动的住户吗?
渐渐地,也传开了,虽然各家各户相距甚远,但特警与保镖对峙,以及“叛国罪”的宣布,还是能听得清楚的。
“叛国罪?!”一个人难以置信道。
这是中华千年来最严厉、最为万民所唾弃的罪名,由于几百年前政治生态不好,天天打仗,互相搞谍战,还因为丞相通敌而害得汴梁几乎失守,国人对于“叛国罪”是十分敏感且痛恨的。如今这一二百年,举世和平,国家地位高高在上,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叛国罪”了。
由是大家都感到新奇,又觉得可恨。
“竟然还是那个女明星童瑾,唉,人真是不可貌相啊。”
“听说还有另外一个小艺人,当场大哭大闹,那悔不当初的样子啊……啧啧。”
童槿被押在警车里,这几天的变故发生得太快,她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
她脑海里电光火石飞速地闪过一幕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的策划一直是经过了“那个人”首肯的,是哪里出了错——
是那天在梨园!!
一定是袁丽羽供出的那个人,从他身上找到了缺口!
该逃吗?还是该自杀?
童槿垂下眼帘,涂着殷红甲油的手指,不自觉抓紧了椅子扶手。
这一刻,她心中有一种解脱了般的感受。
被胁迫了两年,这样被逮捕,也许,正是解救了她吧。
比起她的平静乃至超脱,袁丽羽直到下了警车,依然是被砸懵了似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