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三朝元老、配享太庙的一代大儒,但有句老话讲“落水的凤凰不如鸡”,被抄了家的司空谏即使再停棺三日,想必也等不到皇帝宽恕他的圣旨了,自然也就看不到那封存完好、原样奉还的家什了。
花恨柳也不会等着悲痛的店老板夫妻俩从悲痛中缓回神来追究他与天不怕二人的“妄言”,略微安慰一下便拉着仍不知已惹祸上身的天不怕吿辞离开。
“慌着走什么啊,人间还没谢谢咱呢!”天不怕虽说一直被老祖宗、死长生这一班人蒙着,却从未没吃过大亏——所谓的大亏,就是帮别人答疑解惑了、消灾去难了、推命批命了,却连一点回报都没得到,尤其是连一串糖葫芦都没得到。
“闭嘴!”花恨柳很想骂人了,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的童生——若不是个童生,我恨不得立刻去撕了你这张嘴!
天不怕被惊到了。自小到大,只有他骂别人的份儿,四愁斋那一个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在世俗中混得风生水起的大人物们,谁不见了他都尊称一声“先生好”,莫说是挨骂了,即使是像这训斥,恐怕他借给那些人天大的胆子,都没人敢应。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书生却敢!而且不用借谁的胆子,就那样直率地、瞪着仿佛要生吞了他的眼睛,冲他吼了出来。
“这个人真奇怪。”心里虽然委屈,但天不怕也从来不会冲别人生气,他只是默不作声地骑在跛驴的背上,垂着头听跛驴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花恨柳不识路,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沿着向西的官道走。
背篓里的书还是这段时间以来他背着的书,但他走的很吃力,开始时天不怕还没觉得有什么,只道是那一阵风吹得他东倒西歪,又或者是脚下官道上的坑,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
然而慢慢地他就发现不对劲了。
花恨柳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的背压得更弯了。甚至天不怕隐约在跛驴赶路的喘息声下还听到了其他的声音……有点像哭的声音,啜泣着,努力咬牙忍受着……
他对这类声音很熟悉,他隐约记得自己在刚懂事的时候这样哭过,老祖宗在一个人的时候这样哭过,自己的师兄在某天夜里给自己卜完一卦后也这样哭过。
只不过,自己这样哭的时候,有老祖宗拿着糖葫芦来哄;老祖宗这样哭完,再见到众人的时候还是一脸严肃表情,满套荒唐动作;师兄在那一夜这样哭过以后,就不辞而别了,这些年过去自己再也没见过他。
天不怕不知道花恨柳为什么哭,但他知道花恨柳的心情一定非常不好。
“你吃糖葫芦不吃?我可以给你买一串……两串也可以。”他毕竟是个孩子,心软。他既无心与谁难堪,也不想看到谁伤心难过。
他咬咬牙下的狠心,却没有换回来花恨柳的回答,只是见前面那负重行走的年轻人晃动着衣袖擦了擦脸。
“三串也行……算了,买五串好不好?不过你得分给我一串。”他不懂人在动感情的时候,诱之以利什么的根本就不起作用,但他努力用自己能利用的方式,来尝试着安慰一下花恨柳。
这次,他终于得到了花恨柳的回应——更准确地说,是看到了回应。
花恨柳长得不丑,其实说不丑已经是在贬低他了。
他长得好看,却不是女性的那种柔美,倘若一个男子长出女子应有的那份妩媚,那便是妖;倘若长成女子应有的身段,修成女子应有的妩媚,那便是人妖。
他的美是令人一眼看到就舒服的美,是令人一眼看到就亲近的美。
然而天不怕看到的这张脸却是他之前从未见过却一辈子难忘记的脸。
“你是不是很伤心?”天不怕轻声问。
“我不伤心……”花恨柳哭的模样很难看,尤其是他强忍着的时候,五官都在奋力地阻止泪水从眼框溢出,从脸颊下滑,从下巴滴落……
“我就是忽然感觉到痛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痛了。”
这个时候大概让花恨柳自己说为什么,他都回答不上来罢。
他或许会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到司空谏死,联想到那些已死之人,联想到那些应死未死之人,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和感慨;又或许说,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儒家的思想,他现在所在的蜀国是“以儒立国”,他离开了原来的环境,在新的环境里又将遭逢一国的灭亡,这是儒学与他之间缘尽缘散的征兆,他心中些许的不舍或许就化作了那一点点的愁绪,任由其酝酿、发酵、膨胀、爆发。
“我痛的时候,哭一哭就感觉好多了。”天不怕挠了挠耳朵,回想着自己摔倒的时候,碰到桌角的时候,一哭出来老祖宗就会哄他、疼他,真的是很快就不痛了。
看着童生一脸认真的表情,花恨柳觉得哭一哭确实无妨,于是他干脆就停下来,撂下背篓,坐在官道中间放声哭了起来。
他觉得面子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自己就应该像天不怕一样,该哭的时候就哭,该放声哭的时候就不要在乎什么面子——反正,以后哭的机会就不多了吧!
这一哭,哭了好半晌。中间有几次天不怕想让他停下来,估摸估摸路上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了,后来看到他哭的那样不可自拔,又想到如果能省下钱给自己买糖葫芦吃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便任由花恨柳哭了。
一直哭到百鸟归林、日暮西沉。
天不怕就坐在花恨柳的一旁,跛驴比他俩见识多一些,躲开了道路中央,跑到路一侧空旷的地方去了。
两人并没有围着篝火,实际上也并没有点什么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