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是看不到什么的,但柳安乐不在乎,只要旁人在就是不行,我就是要笑!
“我若是你,我心里这会儿肯定痛得要死。”
瞎子眼瞎心不瞎,他知道伤口上撒盐最容易把一个人逼疯——但疯了总比死了好,死了什么事情都办不成了,疯了还是可以给人添个乐子、寻些麻烦的。
“我若是你,定不愿意就这么安心等死。”似乎是知道柳安乐并未搭理他的意思,瞎子自顾自地说。
“我若是你,定将这抽髓剥筋之仇报得漂亮些才死而瞑目。”
瞎子没料到柳安乐这么快就应声,正准备下一句“我若是你”时,他听到这样一句:
“就是不知道一个瞎子,死而瞑目和生而瞑目有什么区别!”
一个人心情糟透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是他泄愤的对象。正常人看到心情糟的慌不迭地躲开都来不及,又有哪个像瞎子一样主动去碰刺——当然了,瞎子不是正常人,瞎子眼睛看不见。
若还在牢房外的那阵子,谁骂瞎子眼睛瞎,瞎子是一定会骂回去的。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是在牢房里,就他们两个人。吵啊骂啊不愉快了,气氛会非常的沉闷——况且对方是一个将疯的疯子,瞎子不和疯子一般见识。
“若没有此劫,三五年后柳宝儿也会像他父亲一样惊才艳艳了……可惜啦!”
瞎子风轻云淡的一句感慨,入得柳安乐脑中,一刹沉寂后,他俊美的脸上那眉毛,那眼睛,那紧皱的鼻子,那翘起薄唇,张牙舞爪着狰狞在一起,近乎竭斯底里地扑出,冲着对面一间黑黢黢的栏窗吼出:“你他妈到底是谁!”
……
柳宝儿不是熙王府家那个连同全府被剁成肉酱的满月大的婴孩。
柳宝儿只是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一个刚刚起了名字却怀在女人肚子里的孩子。
也就是顶多在七八个时辰前,柳安乐才被那个女人告知,有一个叫“柳宝儿”的生命将要和他的人生产生交轨——此刻,那女人已看不出人形,那“柳宝儿”也定活不了了。
“哈!你骂人啦!”瞎子反而不怒,只要不骂他“瞎子”,其他的脏话他早就听腻歪了——他只是最近才瞎掉的,对这个新的骂法还不适应——不过也不用像之前那样抽出那么多时间去适应了。
“你说,你要是皇帝多好啊,也不用落得今天这样一个任人宰割的地步了。”瞎子不理疯骂的那人,又一句。
又是片刻的沉寂。
当皇帝?
是了,皇帝有权力,皇帝说让谁死谁便得死——即使这人是世袭一字王,即使这人是交出兵权安心弄墨的柳安乐!
一股由心底升起的懊恼迅速占据了柳安乐的大脑:这不都怪我吗?是我绝了父亲的念头,答应我弃武从文;是我不顾家中族老的反对执意交出兵权;是我将晴姑娘……
想到这里,柳安乐心中一梗:晴姑娘的事情不能赖我!对方是皇帝,即使那皇帝已经行将就木,即使那皇帝放在寻常百姓家都已经到了能做人爷爷的年龄——那就是皇帝,天下最有权力的那个人!
他说让谁死谁就得死!
柳安乐又想起刚才瞎子的那句话,“要是皇帝多好啊”——为什么我不是皇帝?他杨靖虽是篡位夺政,那也是皇家血脉。
可皇家血脉是怎么来的?皇家血脉是千千万万的人流血流泪融成的,是自己的先祖、和开国皇帝并称“二圣”的一字熙王柳笑风攻城略池打出来的!
同是“二圣”,凭什么他杨家做了千秋万代的皇帝,我柳家交了权、削了兵最后仍然难逃覆灭?
凭什么?!
他妈的柳笑风你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你怎么想的!
瞎子任柳安乐一会儿吼骂一会儿痴笑,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手舞足蹈。待人渐渐消停,他问:“你知道熙国开国前的一百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知道熙国建国的时候他柳笑风为什么明明有机会自己当皇帝,但最后当成皇帝的却是那个叫杨简的吗?”
熙国开国前的“百年黑暗”,说的是一段历史空白,从蜀国后期到熙国初期,整整一百年时间,像是生生锯断了一样,消失得生硬而了无痕迹。尽管后世的史学家有种种猜测,但至今仍没有拿出足以令大部分人信服的证据。
柳安乐对这一点也是十分清楚的——尤其是,他非常想知道当初他的祖宗柳笑风,为什么将到手的大好江山拱手让出——这不是说他真的想当皇帝,对于一个孤身存世的将死之人来说,他就想知道原因是什么。即使说还有一点其他想法的话,他也就是想站在柳笑风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几句混蛋,再往自己祖宗脸上唾几口唾沫。
想到这里,柳安乐不由得笑出声来——我肯定是疯了。
这是他的结论。
可瞎子可不同意这个结论,最起码在没得到他同意前,柳安乐不能疯。
“你的想法也不是不可行。”幽幽的一句,刚才还在兀自嘲笑自己疯癫的柳安乐面上一怔。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他觉得自己像那些王公贵族家里养的宠物,自己的一切都被掌控着,由他人主导着——他开始同情自己家里的那只猫了,想必被人抱着,被人挠着心里也不舒服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也变成肉酱呢……
“你帮我传几句话,我送你出去如何?”如果不是落到今天这一地步,柳安乐觉得听瞎子吹起牛来那也是很惬意的一件事。
但是不知为何,他张嘴蹦出来的三个字不是“你放屁”,而是“什么话”。
“这个不急,待会儿自然会告诉你。”瞎子笑笑,在柳安乐的惊诧中,越过两道各有一箭之厚的墙,走到他的面前。
“先说下,死人是没法回到自己已经死了的那个时代的,所以我回不去,你若想回来,也需得保证自己不死。”瞎子看不到柳安乐的神情,即便是能看到,他也不会管的。
摸索着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枚鲜红色的细线串着的铜钱,挂在柳安乐脖子上。
“有这一样,想你性命无忧。你也无需伤心,此番遭遇是天有定数的,‘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说明总有转机在的,怕也是另一番机缘。”
瞎子仍自顾自地说。只是一边说着,在柳安乐的周身一边洒下草灰一般的粉末。
“启程吧!”
瞎子一声叹息,拍了拍呆立的柳安乐,转身,头也不回地又回到了原来的那间两墙之隔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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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大熙国新元元年春天。
天气总是那么一暖一寒,前些时候惹得游人争相观赏的西府海棠,在一场春雨后也落败得无人垂怜。
但凡是美的事物都是如此,花是这样,美人也是这样。
京城西南外的乱葬坟,时常巡弋着几条野狗,抛在这里的尸体,大部分入了他们的牙口。它们刚刚吃饱,并未立即离去。目向着出城的方向,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其中一只打头的时不时地用翻卷的、泛出腥臭味儿的舌头舔舔两腮,大概是在回味刚才那顿丰盛的晚宴吧。
肉很香,也很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