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林家长公子、二公子和贺长公子上路,都没有小厮,只身仗剑,颇有江湖行的味道。他们和五舅老爷又岔开路,和萧老帅又追不上,就在最后面。
出江南,白雪压不住草长,又无人居住,幽雅出尘。五舅老爷精神一振,念了几句烟淡雪霁的诗,兴致勃勃走了两天。
就见路边儿房子败落得厉害,瓦下柴草散开在地上,有妇人哭声传来。五舅老爷喊苏云鹤:“去看看。”苏云鹤躬身:“是。”住马而下,走到院子里见一个衣不遮体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小孩子在哭:“孩子,你快醒醒。”
苏云鹤看看,道:“大嫂不必伤心,这是饿的。”回去马上包袱里取一块吃给她,又指点回首路程,笑道:“到江南去吧,去了找萧家,就说苏表公子让去的,那里可以温饱。”
又取一件衣服给她,道:“我们只有男人衣服,大嫂先挡挡寒。”
五舅老爷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又为妇人伤心,接下来竟然不再念诗。
当晚歇在一处无人小院中,下得马来,苏云鹤有条不紊吩咐家人:“灶下生火,热水把炕擦干净,马上取我被卧,我去前后院看看。”
四个人中间,只有公子云鹤带了一条薄丝绵被。苏云鹤前后检查回来,见父亲笑:“不想你想得这么周到,我们竟然忘记。”
五舅老爷以为路上再乱,总会有个客栈什么的,江南往京里,以前是繁华官道。没有想到走上几天不见一人都有。苏云鹤见炕已擦干净,亲手把被子铺上,又对父亲道:“我又想表哥了,跟着表哥才知道出门和家里不一样。”
他再笑笑:“我这被子是特特为父亲带的,我自己,披风一裹就能睡。”五舅老爷为儿子长大欣喜,可又打趣他:“你跟表哥上京里路上,可还没有乱,京里乱,听说也有住处,怎么就学了这么些东西?”
当父亲的很是开心,不住抚着胡须微笑。
苏云鹤笑道:“跟表哥在去京里路上时,表哥就要事事自己动手,灶下我也生过火。后来京里乱,表哥占下一块安静地方,可我时有出去,就在破屋子里睡,一件披风就得。”想到这里,苏表弟倒喜欢了:“回父亲,表哥什么都能,定然要住在好地方,没准儿还在想我们,拿我们下酒。”
“哈哈,”五舅老爷走这几天虽然苦,见儿子懂事,时时是欢喜的。这就开怀笑了几声:“拿我们下酒这话说得好,护哥想着我们,再喝酒,可不是拿思乡情来下酒。”
苏云鹤含笑:“正是这话。”家人们弄上饭来,煮的肉干,热水,烤热的面饼,吃过去睡。天气还冷,主仆六个挤在一处睡,倒也暖和。
半夜里,来了几个残兵,也许是残匪。打了一架赶跑,五舅老爷受惊吓,虽然儿子功夫高强,也提不起来精神,到晚上,又寻到一处无人院子住时,五舅老爷病了。
他一生安逸,诗酒平生。出来顶风雪行路,吃的也不如家里如意,这一病当夜就起高热,嘴里有说胡话的样子。
两个家人是害怕了,和苏云鹤道:“我们回去吧,不然不好对五舅太太交待。”苏云鹤凑到父亲面前,见他半昏半迷中,喃喃:“护哥,舅父来看你,你喜欢吧?你再吃一杯,这是我的好酒,我放到里衣里,要是让云鹤看到,路上一定要吃的……”
苏云鹤扑簌簌流下泪水,父亲见不到表哥,回去只怕也不甘心。来的路上见到有几味草药,怀里又备的有药,取出来给五舅老爷服下,到天明竟然好了许多。
这一天在这里歇息,苏云鹤雪里又找出来几味草药,给五舅老爷又煎一碗,晚上用自己背贴住父亲睡,他年青火力强,五舅老爷出一身大汗,又休息了一天,竟然好了。
重新上路,五舅老爷不时微笑看儿子。一直这个小子是自己儿子,当父亲的理当教导。可这几天行路上,露的一手又一手,当父亲的自觉得不如他。
五舅老爷到第二天才问,是含笑许许:“云鹤呀,你功夫得表哥指点,进益也有情理。这医生这一手,你是几时学会的?”
世家子女们,会念书的都看几本医书在肚子里,以后生病请医生也不会看不懂方子。五舅老爷也会几味中药,可他未必敢随便下药,不过是看得懂哪些药治什么罢了。至于药中君臣相辅,就不是随便看看就懂的。
他自己病得重,自己最知道。可儿子药一下,好得很快,五舅老爷这当父亲的也佩服的很。
苏云鹤得到夸奖,开心地道:“父亲和姑丈不让我离家,我想,既然这几天走不了,不如把医书攻攻,以后到表哥身边也能帮他。我去了我们那名医张家里,重金求了几张方子,又狠认了几味得用的草药,怎么配,他全告诉了我。名医张说,有老帅在,江南才安宁,看在姑丈面子上,家传秘方也教给我。”
五舅老爷听得悠然神往:“是啊,全是知道感恩的人。”他又开始想萧老帅,笑道:“我们赶路吧。”
当下穿过郡王们的封地,见到王城附近,旗帜鲜明,秩序也好得多。王城以外出百里,就败墙灰房,几近人烟绝。
有几处问一问,说几天前才打过仗,是为着抢什么大车。问那车上是什么,说可能是粮草。五舅老爷道:“这必然是你姑丈押粮草车才走。”父子家人拍马再追,直追到京外才寻到萧老帅。
他三路粮草分开而行,各有一万人押车。五舅老爷父子先找到粮草车,才找到萧家老帅。那天,天色初打明媚,二月里正打杨花时候。廖明堂先手一指绿杨深处:“那不是老帅。”见几个人,两辆车,辘辘而来。
萧老帅精神不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惊呼:“莫不是舅兄?”五舅老爷对吓他一跳很满意,得意的哈哈:“可不是我,妹夫,你来晚了。”
舅爷和妹夫见面,在马上就笑得很响。各自下马,先激动的互看一眼,再就各伸出手臂,用力抱在一处。
他们平时处得就很好,萧老帅感激五舅老爷在自己不在家时照顾萧护,而五舅老爷为妹妹一生体面,再就是妹夫行事有很多可取之处,和萧老帅最好。
绿杨树下,草长还有几只黄莺啭声,又亲戚相逢,知已相见在这陌生地方上,两个中年人都流下几点热泪。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带泪而笑,互相埋怨:“你呀?”
五舅老爷道:“你呀,生生让我们追了一路子。”
萧老帅也道:“你呀,不是让我担心。”
可担心也来了。
在这春花要放的季节,老帅又得到亲戚的助力,他的泪水,是忍住又落,落几点后又忍。最后忍无可忍,和五舅老爷抱住狠狠落了几点泪水。五舅老爷则是忍不住时,就干脆号啕大哭,跟个孩子似的:“我再见不到护哥,这日子也就没了意思。”
“舅兄,”老帅哽咽过,把五舅老爷再次重新打量,见他面有征尘,原有一把总和自己比的胡须,也乱了不少。行路的人,面上是瘦的,不过精神也好上许多。老帅心想自己不能再哭了,故意打趣:“你出来动动,看上去筋骨倒健。”
五舅老爷提到这个,他更有得意:“看看我,”他嘿地笑一声,再把老帅从头看到脚,对着他面上的灰尘笑:“你要见孙子,得先洗把脸,不然你孙子说你这祖父生得不好,他只要我抱。”
五舅老爷生得斯文,女相上比老帅强,一向是他得意的事。
旁边的人见到他们拥抱落泪,都滚烫了眼窝子。而廖明堂也和苏云鹤紧紧抱在一起,廖明堂道:“你来了!”
“我来了!”苏云鹤这样回答。
只这几个字,就把双方感情表露无遗。说什么为兄弟生死相依,说什么亲戚情不离不弃,唯有今天绿柳花中相见,最是真感情。
当晚歇在一处客栈里,粮草大车不能过来,在客栈不远野地里扎营。这地方,离京里不远,离大帅萧护进山的地方也不远,恰好在中间。野店里居然还有酒,自己带的也有,五舅老爷还是不肯把自己为萧护私放的酒拿出来,只喝店里的酒,尝一口居然不酸,五舅老爷喊店主来问:“你们这店居然好酒?看来没经战乱?”
店主笑道:“战乱谁不经?不过我们离入山口子近,京里让乱民占了,这里还有官兵。上个月他们还和乱民打一仗,几处将军一起出兵,把攻山的乱民们打跑。我们呐,也受益。有兵乱时,扔下店就走,酒往地里一埋就行,回来不耽误再取用。唉,要是萧帅在时,这酒还要厚些。”
一个小店主也知道大帅名,老帅先问:“你可知道萧帅行踪?”店主叹气:“都说他进了山,要是进山倒好,我要知道地方,我也去找他了,至少有吃有喝吧。”又展颜一笑:“这天气水面破冰,才打的有鱼,我去给你们弄鱼去,客官们慢用。”
萧老帅和五舅老爷面上都有光彩,他们越往京里来,就越能听到对萧护的赞扬话。苏云鹤早就忍不住,开心地道:“姑丈,是我说的吧,表哥在京里人心所向……”
萧老帅忙对内侄使个眼色,这野店里另外还有人,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一个高而健壮,一个瘦而个小,都低头早就在这店里。
那饭慢慢地吃着,不像行路人匆匆忙忙,不知道是不是奸细?
苏云鹤才看过去,见那高个子的站起来,微微一笑:“云鹤表公子,多时不见?”再走过来在萧老帅和五舅老爷面上看看,笑道:“这一位斯文卷气浓,这一位却是英雄干戈起相貌,又和大帅极是相像,定然是老帅无疑!”
他含笑施礼:“老帅莫怪我还要认一认,实在是几年不见,只有从大帅面容上认出是您了。”
他生得面白浓重,白得似一块才出锅的软和宫点。三分含笑,三分亲切,余下的全是斯文飞扬。
苏云鹤惊呼一声:“平江侯?”他瞪圆眼睛:“你怎么在这里?”
平江侯梁源吉也是大喜过望,用力抱住苏云鹤,眸子也红了。眸子才红,又丢下苏云鹤给老帅见礼,再打听五舅老爷身份,也见过礼,回身喊另一个人:“夫人,这就是名动天下的老帅和五舅老爷,苏表公子的父亲,快来相见。”
另一个人虽然男装,却袅袅婷婷起身,露出一张芙蓉娇面,是小孙氏。
梁源吉虽然得老帅助力,也没见过他几面,后来和萧护交好,脑子里只有萧大帅一个人面容,这才见到老帅,反而要认上一认。
萧老帅又见故人,又知道平江侯在京里很能帮到萧护,欣喜万分。大家重新见礼相见,老帅不禁怀疑:“你怎么在这里呢?”
平江侯夫妻也是一身行装,各有包袱,平江侯佩剑。
梁源吉见问,差一点儿滴泪下来,他强忍住:“我们去找萧大帅,我是听宋将军指点,在这里候山上来人接我,不想又见老帅你们,真是幸事幸事。”
平江侯在二月初,被迫出京。
那一天发生的事,梁源吉一直记得,当下说出来,小孙氏也泪湿衣襟。
那是过年后的一天,顾公公又来相见,梁源吉把长公主躲避地方告诉他,顾公公当夜接走大成长公主母子。长公主是个弱女子,程侯爷也功夫一般,进宫时让人发现,顾孝慈也算厉害,打伤十几个,硬是把长公主母子接入暗道。
可这一闹,惊动陆顺德,认为有人背着自己与宫中勾结,又认为宫中必有暗道,藏着什么人才对,就把在京官员们一一拷问。
可怜宁江侯有伤在身,也让他们强拖来丢在大狱里;又有张阁老和儿子们全抓来,正要动刑时,梁源吉走上公堂,面对审讯地人承认:“是我干的,我想到宫里接走光复皇帝,不想没有找到,是我伤的人!”
这就把平江侯动刑,平江侯快不支时,听公堂外喧闹起来。外面的人挡不住,且退且走,被外面的人逼迫进来。
老孙氏为首,她冷若冰霜手扶拐杖昂然走到堂上,小孙氏扶着她,红着眼睛。在她们身后,是孙家大大小小所有的人。有几个孩子只有几岁,也手持一把木剑上了公堂。
来的人手中都有东西,女人们手中还有持金簪的。
梁源吉见到,心都快碎了,嘶声大呼:“走,与你们无关,这事情是我做的!”
老孙氏没有说话,别的人也没有说话。他们一步一步走着,直到把梁源吉围在中间,审讯的人对着这一群沉默无言,又散发着慑人愤怒的人,也害怕的得后退,边退边问:“你们要干什么?”
撞到后面墙上。
他们中有人把梁源吉扶起来,给他上药喂食水,梁源吉因此清醒不少,把老孙氏的话一字一句听在心头。
老孙氏冷笑一声:“我们干什么?是我们要问你们干什么!”她怒声指责:“你们打着为大帅报仇的名声?这京里的百姓才为你们内应!你们打着为大帅平反的名声,才会有人对你们占据宫中不说什么!你们打着为大帅的名声,才能在这京中占住脚根!我们今天来,是告诉你们一件事,大帅要在,是不会这样对官员们的!他杀贪官,不杀无罪之官!大帅还在,是不会这样滥用刑法的!大帅若在……”
一气话滔滔如江水,骂得公堂上人抱头逃窜,进宫去告诉陆顺德。这些话对陆顺德是有杀伤力的,他兵力不多,全是乌合之众,能在京里由过年呆到现在,占的就是“民心”这两个字。
他这才知道公堂上对梁源吉动刑,当即大骂:“都知道他是萧大帅提起来的人,你们怎么还动他?”
骂的别人不服气,不是你让把宫中进人这事追查到底。
而公堂上还有一些人没有走,这些人骨头硬,贫苦惯了,对富人一腔无端仇恨,见审讯的人走了,他们还不走。
不仅不走,反而打着审讯的名义,有一个酸秀才一板一眼:“大帅若在,难道由着你们乱闯公堂?”
从外面又找进来上百人,不让孙家带走梁源吉。
老孙氏和他们争辩不过,怒目圆睁,手扶拐杖道:“青天白日下,你们敢冤枉人,我就敢血溅当场!”
她闭目对着一个柱子就撞,高呼:“皇天在上,看清谁是不得人心之人!”这一手,才吓到那酸秀才,急忙扑上来就救,老孙氏撞偏了,头破血流晕过去。
这已经足够让这些打着“民心所向”的人吃惊,旁边又出来一个小孙氏,她以袖遮面,也惊呼:“不放我的丈夫,我和你们拼了!”
也对着一个柱子撞去。
这下子撞中了,不过她力弱,步子踉跄的,没死,也晕了。
梁源吉惊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过来,抚着老孙氏大哭:“老夫人,”对小孙氏心理障碍小得多,又去看她,大呼道:“夫人醒来!……”
孙家就此哗闹,不少男人挥手臂大呼:“这样的人,还能有民心?”呼声一直喊到街上去。而女眷们,则衣袖纷指,怒目而视:“和他们拼了,他们不把人性命放在眼里!”
酸秀才吓得一骨碌就跑了,孙家的人抬起梁源吉、老孙氏和小孙氏,在街上打算走一圈,边走边呼:“大帅若在,怎会如此?”
“大帅还在,不会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