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跪在旁边,还能安心喝下酒的人已经叫不是人。
因为他们是知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可以带着别人丈夫吃喝玩乐,却不能让别人夫妻生分离散。
无端拆散别人夫妻,也是损阴德的一件事。
蒋延玉喝了几杯酒,见萧护更是谈笑风生,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微微叹气,为慧娘求情:“让她起来吧,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回你房里,你打多少我们也不管,就是当着我们的面这样罚她,好像是我们挑唆的一样。”
大家都看着,总不能劝也不劝。杨文昌早就不安的一筷子菜没吃下去,酒倒喝下去不少。他大着舌头,吃吃道:“她像骂的有原因。”谢承运对曹文弟冷笑,你带着妹妹上京,萧夫人又这样骂出来,总让人觉得奇怪。
谢承运喊曹文弟:“骂的是你吧?为着什么你说出来我们听听,给你评个理儿!是萧夫人不好,让她给你赔礼;是你不好,你就给她赔礼如何?”
曹文弟一听就毛了,他看出来萧护虽然高位,还是重朋友的,更觉得得意,青梅竹马的朋友能有几个?存心借着这事把萧夫人弄成灰头土脸不可,反正也有了酒,说错话不忌讳,涨红脸装气愤:“好好,骂的全是我,是我招来的!”
对着萧护就道:“萧护!你也是个最会说嘴的人!今天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劝一句吧。让你妻子回房吧,免得你回房去冷枕冷被的,没有人搭理你。”
萧大帅哈哈大笑:“你说的这个人会是我吗?”若无其事倒酒:“喝!我今天推了一堆的人只陪你们,不喝对不起我!”
萧北和萧西在外面听着,互相纳闷。两个小厮能帮着大帅在官场上周旋,全是比房里几个公子还要聪明的人。
公子们是教导上的聪明,小厮们是实战中的聪明。
萧北对萧西勾勾手指,让他过来,悄声道:“怎么曹公子和夫人过不去?”见到别人夫妻吵架,劝是应该、本分、只能做的事。
曹公子不劝,可以解释他让夫人骂恼了;可还怂恿,是什么道理?
张家一直跟着他们,缠着萧西和萧北出主意,在后面听到,压着嗓子道:“事情就是由曹公子而起!”
萧北一愣,萧西先问道:“你倒知道?”三个人为听里面的动静,全站在房门外两边走廊上。张家是个粗嗓子,怕大帅听到,让他们全跟着自己走开,把才听到的事情说出来。萧西火了:“你确定没有听错?”
张家一拍胸脯:“多年一处打仗,你看我说过几句假话!”
萧北让他们不要再谈,对张家道:“去请奶妈,大帅火头上,只有奶妈还能劝几句。”再对萧西道:“让萧守去寻苏表公子来,敢在大帅气头上还能说话的人,苏表公子最好。”再道:“我让人去寻伍家舅爷,舅爷们天天当舅爷,到他们出力的时候到了。”
张家一听大喜:“把两个公主全弄来求情,跪这院子里大帅就不气了。”萧北踹他一脚:“那不是要胁大帅!”
大帅眼里没有公主,但表面上还是做得不让人说闲话。两个公主对着大帅长跪,这要引出什么闲言闲语来?
张家就一溜小跑到内宅去找奶妈,奶妈们还不知道这事,听张家说了几句,张家虽然只说几句,也不会忘记把曹家的人捎带上,再一拍胸脯:“我亲耳去他们家窗下听到的,我说话,你们信我,这就是一家子贱人,他们才是娼妇!”
奶妈也火了:“岂有此理!夫人照例尊敬,倒敬出这种人!”她们嘴里说的夫人,是指家里的萧老夫人。
奶妈们急急忙忙,就是家常衣服往前面来。到了大帅院门外,陈妈妈才看到自己手上还握着针,正要穿针,一急就忘了放下。而冯妈妈正在裁剪衣服,小剪刀还在手中。
张家一手接过针,一手接过剪刀,对两个奶妈打气:“没劝好,可千万别出来。”院子里来的官员们又多一些,就见到两个上年纪的老妇人,目不斜视奔进来,直往大帅正房而去。
萧护有话交待,说今天陪朋友不会别的客人,可见他的官员们还是期盼地在外面等着,对着房中坐着的人羡慕的同时,也希望等到大帅空闲时候,再就是想伺机房中和大帅喝酒的人是谁?
是为钻营不是。
夏日热,门帘子是打开的。萧夫人跪在房中,早就有不少人看到,大家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奶妈们进去,过门槛一步就给萧护跪下来。依奶妈对萧护的情分,在京里出生入死也伴着,在帅府里早就是老封君一般的地位,这一跪,萧护忙起身。
“哥儿啊,你要生气,让夫人回去,晚上再理论。”
萧护扶起奶妈,敛起吃酒时的笑容,面色冷冷,眸底全是怒火:“让她跪着!”再让小厮们搬椅子来:“妈妈们坐下来也吃一杯。”
书房院门外,又出现一群女人!
张家心想家里人说情的越多越好,把奶奶们全请来。爷们只有三爷萧拔在家,萧拔早就能行走,命吕氏:“扶我进去。”吕氏知道两边全是男人,低下头来只看道路,为大嫂担心也脸红,为害羞也脸红,扶着三爷才走到台阶下,萧护冷冷道:“三弟,你这身子,到了走路不用人扶的地步了吧?”
来博取同情的。
三爷见被萧护识破,平时是个稳重的人,今天也皮头皮脸一笑,和吕氏也不进去了,就在台阶下面跪下:“不知大嫂有什么错?请大哥看在大嫂随大哥出生入死,鞍前马后不分离的情意,让她先回房吧。”
萧护更火大,讥诮地道:“难怪这么大胆子来闹,原来仗着有你们这些人求情!”萧拔一听这话意不好,忙让吕氏一同起身,再跪着大哥更恼。
看一眼大哥面虽无表情,眸底却怒火中烧,是少见的暴怒。再看一眼房中的大嫂,只是个背影,也能感觉出来她的伤心和无助。
萧拔躬身恳求道:“大哥是最明理的人,既然罚大嫂,想必大嫂做错天大的事,这是大嫂不对,”
吕氏推推他,这是怎么说话的?
萧护冷笑听着,三弟你想绕到哪里去?三爷不慌不忙:“不过大哥以前疼爱大嫂,是为大嫂受苦受难,好容易才有安宁日子过。大哥,你不看兄弟面上,也看在家中老帅和老夫人面上,还有亲家太太和老爷,还有舅爷们面上可好不好?”
萧护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到一向得意的十三刚才大骂着进来,让一向疼爱于她的大帅心灰意冷,心才软上一软,见外面风风火火闯进来伍思德。
萧西是快马,见到伍思德就一句:“去大帅书房救夫人!”伍思德上马就来,萧西再去通知别的舅爷们。
伍思德是个精细人,在马上就思前想后,进了书房院门头一眼,见到大帅生气,十三妹子当众跪在房中,一闪念不多说,在院中就双膝跪到,他不知道说什么,只道:“大帅息怒!”
慧娘本来是无声痛哭,泪水如断线珠子一样。听到奶妈来求情,叔叔妯娌们来求情,哥哥也来了,后悔这才上来。
她到现在,才后悔不应该莽撞,不应该闯来书房当着夫君面大骂。可她也有她当时来的理由,又想到由寿昌郡主而起的情伤,曹氏姑嫂又骂得十分难听,慧娘才没有忍住。
后悔上来的十三放声大哭。
萧护本来心软下来,又见只罚十三一下,奶妈也来了,全家人都来了,还有舅父们也来凑趣。大骂伍思德:“你跪到明天早上也不行!本帅不吃你这一套!”
拂袖也不坐回酒桌上,径回慧娘前面的榻上坐着,一时间怒气上涌,压了半天压不住,只想干点儿什么,就对着院子里一个熟悉的官员喝道:“有什么事?”
那官员喜出望外,双手把自己公文呈上:“请大帅批阅,实在是不能等到明天。”萧护哗啦啦翻公文,手势已经带出气恼动静来,院子外面,又进来几个人。
伍林儿奔进来就大声问伍思德:“哥,怎么一回事?”张家阴森森地道:“你来问我!”张家做事粗旷,却不是不懂事的人。
江南来几个人特地投靠大帅,这几天里光看他们说话,就是一伙儿的。此时当着人揭出曹家的人不好,曹家的人不认帐,这不是件难看事!
张家就只说这一句。伍林儿劈面骂他:“你知道你还不说!闭嘴,滚开!”奔到房中,在萧护膝下跪下,仰起面来急促地问:“大帅,您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儿?”
萧护腾腾火起,下榻来一手握公文,一脚踢得伍林儿退出去好几步,再次大骂:“你问我,我问谁去!”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让大帅一脚踹出去,坐在酒桌旁的蒋延玉等人吓得全站起来。
伍林儿傻了眼,伍思德傻了眼。奶妈们因人多,不好说,急得站起来:“哥儿呀,夫人这一次惹到你,是有原因,你听一听。”
“我不听!”萧护一口反驳回去:“是什么原因,要闯进来大骂?是什么原因,她要大骂才行!”慧娘哭得就更凶。萧护转脸怒斥:“闭嘴!你倒哭得出来!”
怒气引动,萧护噼哩啪啦骂起来:“亏你还是岳父母用心教导出来的,就办出这种事情!我对你太宽容!才有你今天敢过来骂!……。”
慧娘伏地大哭:“是我不好,与哥哥们无关,是我不好,我知道……”
萧护余怒未息,大骂道:“滚!快滚回房!再敢过来,我打断你腿!”奶妈听他总算发话,上前搀扶起慧娘出去。伍林儿对着萧护叩几个头:“多谢大帅。”也跟着妹子出去。
到了院中,吕氏接着好,三爷也接着,丫头妯娌们围着慧娘回去。伍思德没有跟进去,起来到房门外跪下,一脸的懵懂:“大帅也不知道,那我去问问妹子,再来回报大帅!”
萧护随手拿起一样东西就跪,那东西带着风势过去。蒋延玉等人看得清楚,来的这一位将军品级不低,却躲也不敢躲避,由着那东西“呼”地从肩头上穿过,再叩一个头:“多谢大帅。”他也走了。
院门外,有几个夫人掩口轻笑,她们总算看到笑话。
伍思德出来吩咐自己的亲兵:“姑奶奶受了委屈,快让公主来劝。”大步往内宅里来。
内宅里,张家在大帅正房说得唾沫纷飞,妯娌们全是恼火:“不要脸的婢子!”三爷萧拔也动了怒,三爷一扬眉,张家马上停下来,讨好地问:“我可以去杀她吧?”萧拔就让他:“继续说,说完了,我和你去见大帅!”
张家添油加醋,添砖加瓦,添火加气的说了一遍又一遍。伍林儿吼一声:“姓曹的住哪里,老子找他去!”
把门外才到的十一公主吓得腿一软。她和豆花过来,怯生生问伍思德:“要不要喊十六妹,我想她守节,成天门也不出,你没说喊她,我就没有喊她。”
伍思德阴沉着脸,一肚子气全出在她身上:“赶快进去劝!”十一公主和豆花进去看姑奶奶,见她哭得如个泪人儿般,两个奶妈一左一右坐她身边,给她递帕子,慢慢地劝她:“大帅平时多疼爱你,你不该闯到书房里,更不应该当着大帅面骂客人。”
十一公主过来,自己寻个地方坐下,听了半天才听明白,还没有劝上一句,外面已经乱起来。
伍思德抱住伍林儿:“你别急!”
伍林儿狂怒:“哥,有曹家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曹家!”三爷萧拔也道:“拉住他,回过大哥再和曹家的说话!”
伍林儿心头火不能现在就去,恼得拿拳头在门上砸了几下,砸得房门震了几震。
慧娘在房中,更是羞惭难言。她当时气过了头,就忘了自己和萧护的情分和别人的夫妻间不一样,再有,大帅指的伍家哥哥为舅父,已经算是给十三找了一个庇护。
伍家兄弟功高,对萧护是风里雨里的追随,又死得人不少,萧护怎么会忘记?
再者,慧娘是没有一分嫁妆进的萧家门,她的丫头全是萧护所指。幼年的奶妈两个,两个随身的丫头,小螺儿是跟随萧家老帅的张伯之女,水兰又是萧护的奶妹妹。
发泄过怒火,用理智来思考的慧娘,真的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她也意识到一件事情,是自己平时过于娇惯,在萧护面前随意成性。
她越羞惭,就越不好意思出去见家里人,只在房中呜呜的哭,再低声的抽噎……
院门外,苏云鹤狂奔进来:“怎么了?怎么了?”所有人斥责他:“你回来晚了!”最敢在大帅风头上劝的人,偏偏当时找不到。
苏云鹤愣住:“我有什么重要?”
没有人理会他。
三爷萧拔让人打听到蒋杨谢曹已走,带着张家再次往书房里来。
书房里,萧护一个人呆着,支肘在书案上还是生气。发作十三,大帅心里也不好过,可让十三当着人大骂一通,大帅恨得没抓没搔,这是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情,十三变成一个小泼妇!
动静闹得这么大,蒋延玉等人不好意思再喝下去,劝了萧护几句,大家离开。萧护让关上房门,他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也在回想和十三走过的日子,一点一滴在心头。书案上还有一个青玉蜻蜓点水的瓶子,里面装着几枝子石榴花,石榴红绽,好似十三的笑靥,她当时娇笑道:“给大帅几枝子花,就不用看别的花了。”
萧护当时也取笑:“那怎么行,十三这枝子花,要看到老的。”
十三娇嗔而去,临走时还一个飞眼儿。
那还是昨天的事情。
今天,就弄成一团糟。
萧护的心情如掏空了又塞一团乱麻絮般,说不满,又乱而无头绪;说满了,又空当当。他坐一时,在房中走几步,心头反倒是一种劫后般的平静。
虽然这平静千疮百孔。
房门外,萧拔低唤:“大哥,我进来行吗?”萧护倒也想有个人说一说,答应道:“你进来吧。”房门被推开,萧拔身后跟着张家。
萧护微微皱眉,以为张家是来帮慧娘说情的,正要赌气说,我一定重重处置她,谁来求也不行。
见张家跪下来,起誓道:“我蒙大帅相救,随大帅出生入死,从没有说过假话!”萧护一愣,聪明的大帅就知道又有故事,回榻上坐下,道:“你说。”
张家说到十三少哭,说曹家的要把人给大帅,萧护微微一笑:“胡扯!我怎么不知道。”张家接着说下去:“……曹家姑嫂是这样骂的,”
萧拔又怒容满面,同时把大哥神色看在眼中。
萧护眉头先一耸,接着起来的是忍不住的怒气,打断张家,嗓音也恶狠狠了几分:“你果然听得真?”
“是!”
“的确是原话!”萧护勃然大怒。骂他心爱的妻子是贱人娼妇,那大帅是什么,大茶壶?大帅握一握拳头,沉声道:“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