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648年,春,四月。出师大会前日,万家昭仪寻得知心,齐王李祐营中被刺,古寺久禅坐化而羽,幽谷旧人相识半生。
“照邻….”长安酒家中,一长须正眉,方脸端鼻男子沉眉叹气道“我五次求见圣上,都被拒之宫门,也不知为何…”
“此番楼主联姻齐王李祐这事,还是欠妥。”卢照邻摇了摇头“圣上本意是在出征突厥归来后,再给大小姐选定亲事,这也是为了万家商统延续下去。”
“莫非我心急了?”万宏宇不解道。
“楼主,恕我直言,圣上下的赐婚诏书,本就是恩泽万家,让楼主可任意在李唐子嗣中挑选,可楼主单单挑了个李祐…还在出征前…圣上怕是有些不悦。”卢照邻回道。
“是啊…”万宏宇叹了口气,饮下闷酒“怪我心急了…本来是担心圣上近日龙体有恙…想早点给昭仪找个靠山,李承乾那厮三番两次拒绝我的好意,老夫实在是难拉下面子,再去攀亲他将军府。李泰从小抱病不出,是个病病怏怏的苗子。李恪为人城府太深,如若和他走得太近,怕是害了昭仪…李治又是个太平王爷,当不得大任…”他越说眉头越紧,不免连饮几杯“本来念在李祐近年在徐州有些势力,成长不少,此番出征说不定能出奇制胜…”万宏宇说到这里,愤愤难平“最后怎么知那久禅的小徒弟半路杀出,搅黄了昭仪的婚宴,还把…还把她给带走了…久禅这老和尚教的什么徒弟,枉念了数十年的佛!”
“不仅如此…”卢照邻摇了摇头,“楼主不单心急了,而且还选错了人家。”
“何意?”万宏宇眉色低沉,不解道。
“圣上的赐婚诏书的确是凭楼主心意,随意择选大小姐的夫婿,可楼主却单单一意孤行,选了李祐。”卢照邻行了两步,望着酒家之外,“圣上的心里,一直都是希望李承乾继承大统…”
“可当年李承乾被废了太子…”后者摆了摆手。
“这恰恰是一步好棋。”卢照邻答道,“当时李承乾尚且年少,承太子之位不到三年,各州郡的李家势力就停止明争暗斗,颇有些互相勾结,反对朝廷的意思。当年的太子便像被架在火炉上,百般难熬,这位置谁坐了,都要被群起而攻之。所以圣上才不得不废去太子,下放将军府,这也是为了保护李承乾。”言者声音透着锐利“圣上为权衡各势力的平衡,让他们互相争斗换来大唐十余年的太平,等着朝廷统商道、平江湖、收兵权之后,再选定太子,这时大局已稳,谁人再能兴风作浪?”
万宏宇听了这小童回复,不免对他生起一些难料之意“照邻,你是三年前才入的楼吧。”
“不错。”后者答道。
“那时你以博古通今,文采商思而成名。”万宏宇一改愁容,淡淡笑了笑“没想到你这小子对权术之见,比我一个活了四十多年的人还要看的透看的深。”他拍了拍小童肩膀,“你说的对啊,圣上废了李承乾,如何是放弃他?而是保护他啊,他到底是长孙皇后的儿子,大唐的长皇子,老夫白活一把年纪,竟然选了个李祐,可笑,可笑啊!”说罢,万宏宇大笑三声,凄凉之意不言而出。
卢照邻摇了摇头,叹道“圣上之所以赐婚李祐,怕是不想言而无信。可论这不想见你,在下斗胆猜测,首者,楼主没有看出圣上的心思,选了李祐,圣上怕是失望了。第二,如若见了楼主,便不得不追究古禅寺的罪过,圣上和久禅乃二十多年的好友,心中一直想收古禅寺为己用…”
“不…圣上依然由着我赐婚李祐,怕不是想遵循诺言,而是静观其变罢了。”万宏宇叹了口气,“圣上莫非想放弃万家?…这些年,国库是不缺钱了,可大唐的商路已有衰败之意,民间生意不好做,这责难也全是万家担着…那些入商道的利钱,我如今不忍再收了…”
“圣上想放弃万家?以平天下商者的怒气?”卢照邻心头忽然升起疑虑,他摇了摇头,觉得不太可能,“商道大同之策…楼主不也曾说过,商取于心,凡事取一二,舍三四,满五难成。那徐州陈家一直都想独霸中原商道,最后终是难成。去年,徐家老太爷因此郁郁而终。”
“是啊,满五难成,这天底下的生意,你一个人都做了,谁人还能互通有无?说到底,你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万宏宇苦笑摇头,“这道理我十岁便懂,可三十多年后的今日,我却做不到…”
“楼主不必如此,当今圣上奉行天下大同之策,我万家也是迫不得已。”卢照邻回道。
“不…不是圣上,是我太贪心了,我何尝不知道如此下去大唐的商道会渐渐枯竭,可每年的鉴宝大典之上,万家傲视群商,鹤立大唐,这等风光怕是家父当年都没有的。”万宏宇自嘲道“我是太沉醉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了…又怎么怪的了圣上”言着起身行了两步,“大唐商道不能再如此下去了,水失了源头,必会发黑发臭。”
卢照邻终于听出原由,此刻却有些着急,“楼主的意思,莫非要自废这入商道的利钱?可…可那是当今圣上定下的…”
“我上月起便没有再收这利钱,而且又违背圣上的心意没有选那李承乾,而选了李祐,否则圣上也不会三番五次的不见我。”万宏宇笑了笑,有些醉意“这选李祐是我错了,不过这利钱,却是再也不能收了。”
“如此下去…万家怕是会失了朝廷的庇护…”卢照邻面色肃穆,摇头道。
“嗯,可不如此又能如何?去年那鉴宝大典你也看到了,方不同拿出的珠翠玉石灯力压群商,夺了第一,偏偏又把那灯献于我。老夫本以为他是为那战船之事,后来渐渐明白,他这是在天下商贾面前立威显势,证明他方家的实力。而方不同回到万州后又屡屡在商路上自领队伍,兼并金、通、巴、合、渝、黔各州大商户。”万宏宇眉色沉沉,说道。
“他....他想取代我万家?”卢照邻闻言一惊,张口问道。
“怕也差不离…”万宏宇看着楼外街景,淡淡道“徐州陈老爷便是为了统中原商道郁郁而终,我去年在鉴宝会上提醒陈锦澜便是不希望他步了他父亲的后尘。”
“商者为贪,通者为利,能够像楼主这般自省的人,不多矣。”后者笑道。
“自省?有何用?你都如此说了,我如今怕是不得圣上眷顾了。”万宏宇笑道,“万家有祖训,商者不可满五,圣上的大同之策,老夫帮了他二十五年,如今大唐商道堪危,剩下的事,也只能圣上自己斟酌了。”
“那大小姐的事…”卢照邻问道。
“这丫头…”万宏宇看破心事,忽然畅快许多,“今日在席间,我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他想起自己女儿当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心头一疼,“以前她娘在时,我便没有好生陪伴她母女二人,如今却又差点害她嫁给不爱之人…”他说到这里,苦笑道,“那浑和尚说的不错,我的确没当好这个爹,自己女儿的心意都不知道。”
卢照邻点了点头,“大小姐见了那和尚,似开心许多。”
“我知道...”万宏宇拿起酒壶,满上一杯,“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昭仪笑的如此开心了…”
“楼主的意思…”卢照邻不解道。
“罢了…罢了…”万宏宇摇了摇头,笑道“论着当年,昭仪的母亲还是平阳公主,那时我尚且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子,谁料昭仪的母亲便看上我了,她不顾高祖反对,孤身下嫁于我…”他说着,扶须饮了一杯,“这丫头颇有些她母亲的影子,便是一个性子,爱憎分明。”说到这里,男子似忆起什么,暖暖一笑。
“报!”忽然,门外行来一人,手执铁扇,寒面短须,“楼主,出事了。”
“何事?”万宏宇笑道,“但说无妨。”
“那…那齐王李祐…半个时辰前被人刺杀了。”铁梦秋沉眉道。
“什么?!”卢照邻闻言大惊,赶忙侧目看着万宏宇,不知后者如何。
“是么?”万宏宇再饮一杯,似过了三巡,“死便死了,这说明昭仪选的对!是我这个爹选错了!好!”话罢,连饮三杯,“照邻,关外西州今年的商路如何?”
“不比往年,商队怕是少了大半。”后者如实答道。
“西州可是大唐关外的通商要地啊,如此下去,如何了得?”万宏宇沉眉道,“照邻,明日的出师大会,你便代我去吧。我今夜便回洛州万宝楼,需各州商户写些书信,以后这入商道的利钱,再也不收了。而且…”他行了几步,“不仅如此,我还要拿些钱财出来,重新正兴商道。”
“这…如何使得!?”卢照邻闻言一愣,“你这可是公然违背圣上的旨意啊。”
“圣上现在忙着出兵突厥,那养军的银子还得我出,他虽然不见我,可也不能降罪于我,买卖便是讨价还价,现在该老夫讨价了。”万宏宇笑了笑,坚定道“给昭仪找个靠山,不如让大唐昌盛太平,这样昭仪才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凭这丫头的心思,自成一家都可。”
“那这李祐的事…”铁梦秋问道。
“这是朝廷的事,老夫管不着。而且,这李祐被个和尚抢亲,也是个无能之辈,老夫差点看走眼。”万宏宇笑道,“梦秋,我连夜回洛州,你和心影陪照邻去参加明日的出师大会。”
“可…可如此李祐被刺,长安到洛州一路怕不太平…”铁梦秋沉眉道。
“没事。”万宏宇看着卢照邻颇有深意,“我若不在了,万家的事,照邻可自行处置。”
“啊?!”卢照邻听的一愣,“我..我可才十一岁啊。”
“十一岁怎么了?”万宏宇扶须笑道,“老夫十一岁时便已经随家父南北走商,你十一岁,是该担些大任了。”言罢带着些许侍卫出了楼去…
“少…”铁梦秋看着卢照邻,忽然躬身行了一礼,“参见少楼主。”
“别…铁大哥还是叫我照邻小子吧…”卢照邻赶忙连连摆手,好不尴尬。
城北大街,威严府邸,两旁朱墙青白石底座,金色琉璃瓦,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图案多为龙凤,上书“将军府”三字。
“参见李将军。”
一美妇发髻高盘,绮罗粉绣,胭脂翠黛,眉目含情,盈盈一拜,柔声道。
“原来是苏杭富贾金琳夫人,承乾有失远迎还望赎罪。”李承乾朗声笑道,身后骆宾王也回了一礼。
“李将军何必客气。”金琳夫人眉眼一转,笑道,“出征在即,众皇子都忙于准备各自那些私事,奴家特来送些礼物。”
“哦?”李承乾笑了笑。
“来人,承上来吧。”金琳夫人素手一摆,片刻行来一个丫鬟,手承书信。
“这是…”李承乾有些不解,骆宾王却眉色一扬,似瞧出端倪。
“这是苏、杭、润、越、宣,五州豪商的联名书信。”金琳夫人朱唇轻起,柔笑道“万家坐拥大唐商道二十余年,独霸百利,如今这大唐商道已现衰败之势…”
“夫人意思是…”李承乾眉色一凝。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骆宾王行前两步,拜倒在地,“如今将军府尽得江南五州客商支持,日后将军登上大典,大唐商道重开之日可待矣!”言罢,后者朝李承乾点了点头,金琳夫人也轻点下颚。
“原来如此。”李承乾笑了笑,“我还说列为皇弟都在封地占州为王,纳尽客商人心,没想到我在长安之中,金琳夫人还能想起在下。”
“将军何必自谦?”金琳夫人去过书信承给前者,低声道,“万州方不同和四皇子李泰瓜葛不浅,齐王李祐还活着的时候,也和徐州陈家走得很近。将军乃大唐长皇子,文德皇后所出,怎能没有人登门拜访呢?”笑罢欠身拜倒。
“那…”李承乾点了点头,英目一扬,“在下就收下了。”
“多谢将军抬举。”金琳夫人笑了笑,“等李将军得胜而归之后,还望对我苏杭五州各商贾,施些恩惠。”
“那是自然。”李承乾朗声笑道,“我之前还和骆师弟为这出征粮饷的事情操心,要知我将军府虽然有治军之权,可没有统兵之权,这千余家兵的钱粮…”
“将军不必担心,我等自然明白此事。”话罢,金琳夫人锦袖一摆,“来人,抬上来!”
话罢,二十余名壮汉抬着木箱行上殿来,金琳夫人轻笑一声,示意开箱。
李承乾眉色一变,看了眼骆宾王,后者点了点头,“收下无妨,圣上对其他皇子的事也是睁眼闭眼的态度。”
“嗯…”李承乾抬眼看去,只见十余箱珠宝金银璀璨夺目,竟亮了半个将军殿。
“些许薄礼,还望将军手下,这都是五州客商支持大唐攻打突厥保家卫国之用,此外…”金琳夫人又从袖中取出一物,“还有粮草军械数千,我已差人送往后殿。”
“好!”李承乾闻言大悦,当下点头略施一礼“多谢夫人!多谢五州各位客商!大唐有众位贤商,实乃天下之福。”
“将军过奖了。”金琳夫人欠身回礼,道“时候不早了,那奴家便告退了,明日出师大会上再来拜访。”
“不送。”李承乾拱手道,示意侍卫送此人出府。
片刻后,骆宾王行在殿中,眉头紧锁,颇有些不解。
“怎么了,骆师弟,这不是我们想要的么?苏杭五州客商的大力支持,有了这些豪贾在背后为我出钱,便可扩充将军府的护卫,到时便不再输那李恪一头。”
“这事的确是好事。”骆宾王点了点头,随后眼色几转,“可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反对万家一统商道么?金夫人刚刚所言万家坐拥大唐商道二十余年,可如今这大唐商道已现衰败之势。已然表露出这大唐商道现在非万家一统了。”
“这事我也略有耳闻,关内洛州关外西州,两处通商要地近年来商队渐稀,这也是因为万家收的那入行利钱所致。”李承乾点了点头,“去年的鉴宝大典,十几个州郡才献了三样宝物,哪像十年前那般,千珍夺目,百宝争艳。这万家的商道归一,怕是走不下去了。”
“不仅如此。”骆宾王点头道,“去年鉴宝大典,方不同献珠翠玉石灯,震惊四座,一百多万两的黄金,手笔不小。这二十年的积累,方家也有取代万家的实力了。再加上徐州陈家一直以来都在醉心纵横中原商会,怕是不甘屈居万家之下。第三,苏杭的金琳夫人今日所言的恩惠,怕也脱不得自成一家的意思。还有早时万家大小姐被个和尚抢亲,圣上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卖了古禅寺一个天大的面子…据宫中来人密报,万宏宇五次求见圣上,都被阻于含元殿前。”
“你是说…”李承乾眉色轻皱,“父皇已然对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