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一怔,抬眸看着太后,太后的目光却是极慈祥的样子,只是于慈祥之外仿佛又带了三分试探之意,如意低头略想了想,笑道:“若太后不嫌如意粗鄙,如意愿意天天待在太后身边服侍,太后福泽绵延,必能长命百岁,如意可不就要长留在宫中了么?”
太后脸上笑容愈浓,那眼尾深处如鱼尾般纹细细密密蜿蜒着,如意一恍神,许是为了晋西王的缘故,只觉得太后的笑容里隐着几许让人难以察觉的伤感,太后伸手指着如意笑对平阳道:“平阳,你瞧瞧这孩子就是会哄哀家开心,哀家怎能让我一个老婆子耽误了她的青春。”说完,又对着如意无比叹息道:“有朝一日你终归要嫁人的,到时可如何能服侍在哀家身边呢?况且哀家也不忍心叫你守在寿康宫,这里再好也还是太冷清了,待的久了人都形同枯槁了。”
平阳听着未免有些伤春悲秋之感,发上长长的墨绿色珠络垂在两颊,一丝流光微微晃动着,手里还拿着刚剥好的鲜润饱满的柚子肉,在白皙的指尖益发显得通红,一双眼半眯着似陷入某种沉思,精心描过的黛眉眉尖若蹙,她轻声一笑,将手中的柚子肉递到太后口边笑道:“母后快尝尝,果真香甜多汁。”
太后轻轻张口抿了,平阳又道:“母后的话说的不对,如今儿臣瞧母后越活越年轻,哪里像枯槁了,倒像那三月天里柳枝头刚抽出来的嫩芽儿,沾着露水般的鲜艳呢。”
太后笑道:“你这孩子说话也没个正形儿,倒学的油嘴滑舌的,哀家都一大把年纪了,哪还能做个嫩芽,没的叫人笑话。”她说着,又伸手指着如意道,“唯有这样的年纪才是能掐出水来的嫩芽儿。”
如意正欲答话,却听到一个极清脆的声音响起,明欣人还进层声音先到了:“太后说谁是嫩芽儿呢?”
平阳脸上一喜站起身子迎了上去又笑道:“明欣,瞧你一大早的就跑的一头一脸的汗,这么急做什么?”说着,就拿了绢子替明欣拭了额头的上汗。
“公主姑姑,今儿你一大早的来也不叫上我,待我醒来之时,你就没了踪影,我一问小丫头才知道你来了太后这儿,可不就赶着过来了。”明欣说话极快,说话抬脚跨了朱漆门槛,对着太后笑盈盈的跪了下来道,“明欣参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小猴儿,快些到哀家身边来。”太后冲着明欣招手笑道,“哀家就知道你必是待在公主府里没人说话了,特特的跑到哀家的寿康宫来找如意说话。”
明欣撒娇儿似的在太后身上扭股糖似的扭,又冲着如意挤了挤眼睛道:“明欣最想的人是太后,如意姐姐虽好,但也比不过太后好。”
太后笑道:“今儿这是吹了什么风,难道这风竟是沾花带蜜的?怎么一个个的嘴上都抹了蜜似的惹哀家开心,哀家刚说的嫩芽就是如意。”说完,又伸拧了一把明欣粉扑扑的小脸蛋道,“还有你这小猴儿,也是个最最标致的嫩芽儿。”
明欣依偎在太后身上,一双弯月眼亮晶晶的对着如意和平阳道:“公主姑姑,如意姐姐,你们听听,太后她老人家还说咱们嘴上抹了蜜,依明欣看太后嘴上才抹了又香又甜的蜜呢。”
如意深以为然,点头笑道:“太后早起刚用了蜜豆酥酪,又用了一块蜜汁桂花糖藕糕并着一块玫瑰蜂蜜红枣馅儿的栗子糕,可不全是蜜儿么?”
众人又是一笑,太后的心情似乎倒好了不,正自笑着,忽又听见殿外一阵嘈杂之声,太后眉头一皱,已听出是谁在又吵又闹的喧哗,她冷哼一声,脸上带着急怒道:“将那个不懂眉眼高低的贱蹄子带进来,哀家倒要看看她到底吵吵闹闹的在做什么?”
平阳脸上的笑顿时消融,才刚引得太后高兴,五哥身边的小丫头又哭着来闹了,也不知这宫里的人是怎么办事的,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都任着她胡来,不过就是因为她是五哥私生的亲女儿罢了,她这一来必是又为了五哥的事,这件事早已死了,她抬眸对着太后道:“母后,你还见她做什么,还不赶紧的将她打发出去?”
太后由怒转忧,长叹了一声,那声间幽回而低暗,如窗外秋风,肃然卷起黄花落叶,带着几许苍凉,她喃喃道:“她到底是老五的……”话到此,她只凝了眉不说话。
明欣疑惑的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平阳,见她们都变了脸色,也不敢再撒娇作欢,只低首敛容安静的坐在那里,那小丫头披头散发的就进来,当头一响就跪了下来哭道:“太后,求你救救王爷吧!他突发疾病人已经快不行了,太后若再不见王爷,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什么?”太后心下一紧,立时起了身失声喊道,“昨儿个还好好儿的,怎么又不行了,究竟他得的是什么病?”
平阳幽幽道:“母后,你切勿太着急了,想来五哥是得了心病,那晚他好好的在母后的寿宴上倒了下来,后来不也好了,兴许他是没的法儿了,想要母后……”说着,她叹了一声道,“母后,你已经尽力了,若五哥再想不开,岂不辜负了母后待他的一片心,再不济,你派个御医去看看,若五哥真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症侯,你身边不还有如意么?怕只怕五哥是想装病逼母后啊!”
如意不想平阳公主竟能将话说的这么直白,晋西王已是穷途末路,这会子叫这小丫头来闹不过就是赌太后待他的母子情份罢了,果然太后听了平阳之言,脸上急色退了几分,稍许平静了些:“既如此,哀家也不必过去了,就命个御医过去瞧瞧,想来皇帝也不会怪哀家多事的。”
那小丫头一听,脸上顿起失望之情,只哭的干嚎,平阳见她单穿了件薄薄的雪白纱缎小竖领褂子,下身着一身细折儿雪白长裙,微露出一对月牙白的锦缎绣鞋,心里便大为不喜,冷笑一声道:“亏你还是五哥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连个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谁准许你穿的这般丧气了,没的晦气,赶紧回去换一身衣裳,也不必再来了。”
小丫头也不听平阳公主之言只管犟着不起身,面色黯然悲苦,声音早已哭的嘶哑,她只抬眸直愣愣的盯着太后,又见太后身边坐着的明欣和如意,心里大为委屈。
凭什么太后要喜欢这两个外四路的贱人,偏不喜欢她,明欣也就罢了,怎么着也能跟皇家扯上了大关系,可这个如意她着实就不懂了,不过就是仗着嘴儿甜会哄人又懂了些医术便成了这皇宫里令人瞩目的凤凰了,说到底她才是太后的亲孙女儿,她撇了撇嘴角,反露出了绝决而怆然的神色,也不拭泪,只任凭泪水风干在脸上,她只静静道:“太后,非奴婢不懂规矩,王爷都快活不成了,奴婢身上的丧服早穿也是穿晚穿也是穿,若太后无心救王爷,奴婢就穿的这身丧父去哭王爷,奴婢也不怕太后责罚,顶多不过是个死,王爷若死了,奴婢也只跟着一头碰死得了。”
“大胆!”平阳公主已是愤怒无比了,黛眉倒竖,立喝一声道,“你敢威胁太后?”
小丫头脸上一片黯淡,对着平阳冷笑一声道:“公主也不必急着骂奴婢,说什么威胁不威胁的,奴婢不过是个最低贱的人,哪敢威胁高高在上的太后,就算太后让皇上诛了奴婢的九族奴婢也是这番话。”
太后气的浑身战栗,诛九族,她的九族又是谁,她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明欣和如意一左一右十分乖巧的帮着太后顺气,半晌,太后气咻咻道:“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胆大包天的贱蹄子,来人啦!”太后厉喝一声道,“掌嘴!”
“啪啪啪!”小丫头脸上被重重的连扇了十余个耳光,瘦偻的身子被打的摇摇欲坠,脸上却露出愤怒而憎厌的表情,并没有一丝求饶之意,王爷若被圈禁就等同于死,若王爷死了,自己也没什么可活的了。
她是王爷的亲生女儿,可对他的感情却甚为复杂,她只知道自己的娘是个青楼女子,后来娘死了,她就成了孤儿,露宿在街头讨饭,又后来,王爷寻到了她,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样的高高在上,让她仰视的王爷父亲,他虽然没有承认她的身份,但在晋西王府王爷也给了她郡主该有的一切待遇,还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莫静姝,王爷说:“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她虽听不懂他说的是何意思,但也知道这必是个极好的名字。
那时她最喜欢王爷抱她,那温暖的气息让她觉着好安全好贴心,她若失去了王爷,怕是从此后再找不到这种温暖了,今儿她是豁出去了,也不惧太后素日里的威严,将这满腔的悲愤都发了出来,就算死也要死的解气。
内侍太监只把她嘴掌的高高肿起,鲜血延着嘴角漫延下来,她只咬牙生受着,最终太后颓然的说了一句:“好了!”
她恨恨的吐出一口血水,傲然的抬着红肿的脸,咯咯的笑了起来:“太后说的好,奴婢算是领教了太后的恩德,上梁不正下梁歪,呵呵……当真是形容的极妙,只是奴婢不知这上梁的上梁又是谁?奴婢肯请太后细想想,奴婢卑贱之躯被骂两句自然不打紧,可太后是什么身份……呵呵……什么身份啊!”
“混帐东西!”平阳公主怒不可遏的上前又踹了她一脚,脸上露出轻蔑而不屑的笑,“你以为太后骂的是谁,骂的是你那个不要脸的娘……”说完,她冲着明欣和如意道,“明欣,如意,你们先退下。”
明欣惶惶然的和如意一起退下了,平阳公主冷笑一声,目光如箭射到莫静姝身上道:“你娘是那样的出身,说句诛心的话,谁知道你是哪个男人留来的下流种子,偏五哥那个傻子当你是亲生的。”
平阳说完,又看向太后道:“母后,儿臣知道你是吃斋念佛的,她就是仗着你好性儿才敢在你面前胡说八道,别说儿臣怀疑她的身份,就算她是五哥亲生,今儿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就该死,五哥若心里还有一点子孝心,就不该撺掇着这死丫头来顶撞母后,素日里常听五哥说他如何思念母后,又如何的想在母后面前尽孝,今儿儿臣可算见识了,他就是这样来尽孝的,这份孝心当真是‘难能可贵’……”平阳微顿了顿又道,“儿臣是个急性子,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今儿就算母后怪罪儿臣,儿臣也要说,母后犯不着为五哥再生什么气,着什么急,不值得啊。”
太后还未接话,莫静姝又是一声冷笑,“公主怎知是父王撺掇我来的,父王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什么,是我见不得父王受苦的样子自己跑来的,与父王无半点干系,父王对太后的孝敬之心唯天地可表,也容不得公主在这里大放厥词的污蔑他,王即使这会子死了,也是带着对太后的满腔敬意死的。”她这会子再未自称奴婢,又直接称晋西王为父亲,说着她又忽愣愣朝着太后磕了三个响头道,“不管太后愿不愿意承认我这个孙女儿,但我的身体里却是流着皇家的血脉,这点绝不能容别人来置喙半句。”
殿内的气氛愈加凝重,太后心中也愈来愈冷,面色如霜,只静静的盯着莫静姝,良久,她森冷的笑了一声道:“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皇家血统。”她布满细纹的手掌重重的击在扶椅之上,喉间崩发出骇人的冷意,“滚!从此以后不准你踏入皇宫一步。”说着,她立起身来狠狠的拂袖,“来人啦!将这个贱人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扔出宫外。”
“哈哈哈……”莫静殊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所谓母子亲情也不过如此,你待父亲尚且如此狠心,更遑论我,你今儿若打不死我,她朝我必会重踏皇宫,我要让你看看到底我配是不配拥有皇家血统。”
“好大的口气!”平阳公主冷笑一声,“本宫就等着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莫静殊怨毒的瞪了一眼公主,又望着太后发出嗬嗬笑声:“太后,难道你竟真的一点也不关心父王的死活?也罢,反正死了父王,你还有皇上,还有公主,你的孩子又不至父王一个……”
她的声音飘荡在阴暗的寿康宫内久久回旋不散,出了正殿大门,她扭头一眼瞥见如意和明欣,发出一阵阵冷毒的笑意,凭什么,凭什么父王才看了沈如意一眼就想着她,还弄了那劳什子,若没有沈如意,父王又怎会被圈禁,父王是她一个人的父王,她绝不允许有一个女人来分来父王对她的宠爱。
明欣忽觉浑身一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转头看去却见刚刚乱吼乱叫的女子正用布满血色的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她和如意,她微觉着有些恐怖,连忙道:“如意姐姐,你瞧那个女人盯着我们做什么?”
如意回眸望去,她已经被人拖走了,唯留下一声声怨毒而刺耳的尖笑之声,如意心里想着,若这女子竟是个普通的下人断不敢这般放肆,太后没有杀了她,可见她的身份不一般,又听平阳公主说骂的是她那个不要脸的娘,想来此女应该是太后的孙女儿无疑了,她只拉了明欣的手道:“你管她呢,她爱盯就盯。”
“姐姐,我只瞧着她的眼睛有些儿害怕。”
如意安慰道:“别怕了,咱们进去吧!这会子怕是太后不知气成什么样了。”
果然,二人返回内室之时只见太后铁青着脸坐在那里,眼里隐不住的悲痛之色,平阳公主只在旁说些话劝慰着,也未能让太后高兴分毫,明欣只怯怯上前拉了拉平阳公主的衣袖道:“公主姑姑,你再说些好话叫太后别生气了,明欣曾听如意姐姐说过气大伤肝,明欣不想让太后气坏了肝肠。”
“这才是哀家的好孙女呢。”太后望着明欣叹息一声道,“看来有其母必有其……”说着,又望了望平阳,后面的话她也未能说的出口。
如意赶紧亲自挑了一小勺宁神香放进錾金异兽纹铜炉内,一阵轻烟袅然升起,淡薄的似澄静蓝天里的一朵白白的云,云朵散开,有幽幽的香气袭来,沁入脾肺,无端端的让人沉着心生宁静,空气里氤氲着的沉重之气似乎随着这轻薄的烟微微的散了些,越散越远,太后半闭着目,脸色在雾气里不甚分明,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
黄昏静好,如意难得有如此空闲的时光待在忘忧阁内,在寿康宫陪着太后和公主用了午膳之后又喝了点子茶便回来了,明欣不愿跟着平阳公主一起那么快就离开,太后特许她跟着如意一起到了忘忧阁,让这一对小姐妹好好说体已话儿。
两人正说着话,善奴端着一个墨漆长盘笑意盈盈的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又端下两个鸭蛋壳青色汝窑莲花碗,陪笑道:“二位郡主,这是奴婢刚炖好的雪梨银耳枸杞羹,又润肺又香甜,二位郡主尝尝看是好还是不好?”
明欣郡主微一皱眉,只觉得这人声音好生难听,又抬眸细打量了她一番笑问如意道:“姐姐,你身边莫不是又有了得力的人了?”
如意笑道:“她叫善奴,你瞧瞧她的模样标不标致?”
明欣又细瞧两眼道:“标致是个极标致的,只是她说话却不大好听。”
善奴脸上微起尴尬之意,复又勾起唇角笑道:“奴婢的嗓子原本不是这样的。”
如意顺手捋了捋明欣散下来的发,又笑着对明欣道:“她是嗓子是吃药吃坏的,如今我正在给她医治,不出三个月,你再来保管让你听到黄鹂鸟儿的叫声,你再不会嫌不好听了。”说完,又指了那两碗雪梨银耳羹笑道,“这可是莲青最拿手的。”
立在身后的莲青笑道:“可不是嘛!善奴是个极伶俐的,这两日都缠着奴婢教她弄甜羹。”说着,她抿了抿,唇角又扬起,露出两个酒窝笑叹道,“只怕再过个两天,奴婢的这些个看家绝活都要被她学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