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有吕芳在,这个问题还不是很严重。这倒不是说吕芳三坟五典无一不工,任何典故都能烂熟于心,而是他执掌东厂十多年,又当了近十年的司礼监掌印,对外面那些臣子的底细了如指掌,即便是闭着眼睛,单用鼻子一嗅,也能嗅出奏疏里的异味来!这个本事,无论是新近接任司礼监掌印的陈洪,还是刚刚兼掌东厂的黄锦,都不及吕芳远矣!
吕芳走了之后,朱厚?苦恼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从翰林院庶吉士中遴选几位博学多才的年轻士子轮班侍奉御前伺候笔墨,以查问他们学业的方式,替自己答疑解惑。
对于皇上的这一非同寻常的举措,只有陈洪黄锦等太监内侍心里拈酸吃醋,满朝文武却都认为庶吉士既然是“储相”,皇上择其贤能之士放在身边亲自考察培养既在情理之中,更是皇上为家国社稷谋百年之治的一大善政。此外,皇上此举也是有意要限制内臣的权力,朝野上下因吕芳出任平叛军监军引起的关于内臣干涉朝政的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
与其他那些经过会试、殿试和馆选的庶吉士多有不同,张居正是皇上钦点入翰林院的,更有资格称为“天子门生”,加之掌院学士徐阶十分欣赏他的才华,暗自默许他对自己持弟子礼,这种好事自然忘不了他,便力排众议将他也推荐给皇上。朱厚?正中下怀,便将这个日后被称为“中国经济第一人”、“宰相之杰”的年轻人留在了身边,每逢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给庶吉士会讲授课之日才放他回去听讲,既是让他休息充电,时不时地换别的庶吉士轮值也能掩人耳目。
对于张居正又获得的无上殊荣,官场中人在嫉妒之余也能勉强能接受得了――皇上龙兴之地在湖广,因生了皇九子晋位贵妃、日前正得宠的惠妃李氏更是江陵人氏,都与张居正有乡谊,即便不说皇上受了枕头风的蛊惑,时常想听到乡音也是人之常情嘛!
难题迎刃而解,君臣相得益彰,朱厚?也不免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得意。比如今日早朝之后,接到了吕芳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的奏疏,声称已上呈徐州大捷的露布,他知道这个“露布”大概就是报捷文书的意思,却不知道语出何典。这种小事自然不能下手谕让内阁阁员明白回话,就故技重施,要“查问”张居正的学识了!
张居正每每被皇上这样“查问”,也只当是皇上考察自己的学识,于是倍加感怀浩荡天恩,下值出宫之后更加努力地钻研典籍史册,根本不敢有其他什么想法,今天也不例外,听皇上有问,忙垂手答道:“回皇上,所谓‘露布’,一曰不缄封的文书,亦谓公布文书。《东观汉记?李云传》曰‘白马令李云素刚,忧国,乃露布上书。’三国之魏曹操作《让县自明本志令》有云‘人有劝术(袁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宋代法常做《渔父词》有云‘此事《楞严》尝露布,梅华雪月交光处。’”
张居正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二曰军旅文书。一用于征讨的檄文。《三国志?魏志?王肃传》曰‘后马反,劫洪(贾洪),将诣华阴,使作露布。洪不获已,为作之。司徒钟繇在东,识其文曰:‘此贾洪作也。’自贾洪作此讨曹操后,遂专用于军事。南朝宋刘义庆作《世说新语?文学》有云‘桓宣武(桓温)北征,袁虎(袁宏)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二用于告捷文书。《周书?吕思礼传》曰‘沙苑之捷,命为露布,食顷便成。’唐代封演做《封氏闻见记?露布》曰‘露布,捷书之别名也。诸军破贼,则以帛书建诸竿上,兵部谓之露布。’王师以露布奏报徐州大捷,便是此意。”
张居正一番侃侃而谈,听得朱厚?暗自咋舌而又心花怒放:张居正所提到的那些典籍,他只听说过《三国志》和《世说新语》;提到的名人之中,大概也只有曹操比较熟悉,就凭这份无书不读的功夫,才子就是才子!
朱厚?有心要在内阁阁员面前替张居正扬名,便转头笑着问严嵩等人:“几位东阁大学士,朕请你们品评一下,张居正说的可对否?”
严嵩说:“徐阁老,你是本朝科三鼎甲之探花郎,如今又掌着翰林院,就请你替皇上品评如何?”
“严阁老取笑属下了。”徐阶一脸的惶恐之色:“皇上在上,严阁老、李阁老在前,学识均远胜属下百倍,哪有属下随意置喙的份儿?”
朱厚?知道徐阶与张居正有师生之谊,不会在这种场合大加赞扬;李春芳又事不关己,评价未必中肯,便点名道:“严阁老,你是国朝当世有名的学问大家,就不必将此差使推于他人了。”
严嵩起身应道:“皇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张居正博闻强记,说的已很是明白透彻了,这是皇上与徐阁老以身垂范、亲自提点指教之功。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露布还有一层含义,或许太过直白浅显,张居正不免有些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