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波澜狂起,毕竟浸淫理学几十年,浮沉宦海也几十年,严嵩的定力修为也非同寻常,当即起身应道:“尽忠履职是臣的本分,皇上如此称赞微臣,微臣愧不敢当。”
“好一句‘尽忠履职是臣的本分’,朕今日就跟你议一议这个本分。”朱厚?冷冷地说:“严阁老,我大明有几个省?”
严嵩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动怒,心中更是惊恐不安,忙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我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
“此次江南叛乱,波及几省?”
“回皇上,此次叛乱,自南直隶、浙江而起,其后湖广、江西两省附逆。此外,叛军北上,祸延河南、山东两省。”
“也就是说,连受其影响的河南、山东也算上,只有南直隶和五个省。朕再问你,内阁的职责,还有你这个辅的职责都是什么?”
严嵩大致判断出皇上并没有将自己斥退的意思,又是激动又是惊惧,赶紧跪了下来:“臣只想到江南乃国朝财赋重地,朝廷开支,包括宫中用度、百官俸禄乃至九边粮饷,有一大半出于江南,故此才请缨出战……”
朱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江南乃国朝财赋重地,朝廷开支,包括宫中用度、百官俸禄乃至九边粮饷,有一大半出于江南’,顶得好啊!江南乃国朝财赋重地,不可谓不重要,那么其他一京八省呢?还有北边虎视眈眈的鞑靼呢?这些都不在你严嵩的眼中吗?也不在他李春芳的眼中吗?朕把这九州国运、亿兆生民都托付给你们,你们却只盯着江南区区数省之地,内阁议定派出一名阁员担任督师还不够,你严嵩身为辅,是内阁的当家人,竟也要自请担任督师。如此顾此失彼,舍大图小,怎能受朕社稷之托?!”
严嵩将纱帽摘下放在一边,叩头道:“臣颟顸昏聩,虑事不周,请皇上责罚……”
“以前只知请罪,如今除了请罪,还学会了跟朕撂挑子!”朱厚?怒道:“朕一直拿你当肱股腹心,值此天下大乱之际,许你入阁拜相,更把朝局政务,还有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交给你去管,你却不思报效朝廷,还举荐夏言复职或李春芳接任辅。朕问你,如今朝廷心腹大患是什么?”
“攘外必先安内”是朝廷既定的方略,但皇上如今却改口斥责内阁“顾此失彼,舍大图小”,如此反复无常实在令严嵩大伤脑筋,但他绝对不敢忤逆圣意,只得顺着皇上的意思说:“江南叛贼虽据有江南膏腴之地,但宵小作乱,逆天行事,必造天谴,不足为虑。我大明朝之心腹大患还在北虏南倭。”
果然不愧是明朝数一数二的柔媚谗佞之臣!朱厚?心中偷笑,却仍板着脸说:“你竟也知道北虏南倭是朝廷心腹大患!南边的倭寇就不说了,让他们跟江南那帮乱臣贼子闹腾去,朕问你,北边的鞑靼可平定了?”
“回皇上,鞑靼虽再三恳请入贡通市,朝廷也许开市以示羁縻,但彼辈一向狡诈无信,不服教化,动辄降而复叛,朝廷不可不防。”
“如何防备?可是要兴兵进剿?”
严嵩大惊,心里说皇上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要在倾师南下的同时进攻北元!忙说:“臣冒死谏皇上一句,朝廷禁军要南下平叛,九边诸镇兵马又多疲敝,只堪凭城固守,不可轻出野战。臣以为如今之情势,对北虏诸部只宜取守势,以天威震慑之,以互市羁縻之,待朝廷平定江南之后,再徐图进兵。”
朱厚?冷笑着说:“看来你还算是个明白人。既然知道朝廷如今兵力财力尚不足以两面用兵,那你为何要举荐夏言或是李春芳接任辅?鞑靼犯边因朝廷议复河套而起,若是他二人秉政,重提旧论,朝廷该如何决断?激怒了俺答再度纠众犯境,朝廷又该如何处置?”
鞑靼进犯京师之日,严嵩已被赶去抄《永乐大典》,未曾与会商议战守之策,但他从邸报上得知,时任内阁学士、礼部尚书的高仪便是持这种观点,说曾铣轻开边战,触怒鞑靼犯境,结果被皇上厉声叱骂,并罚俸三月――若不是皇上为了平息党争,没有同意夏言一党对其穷追猛打,只怕罢官贬谪,甚或下狱论罪也在所难免。但皇上似乎已经把自己亲口说过的话都忘了,身为内阁辅臣,除了慨叹“天心难测”,还能怎么样呢?因此,他赶紧再次俯身在地:“臣愚钝,举荐夏阁老、李阁老,只因他二人久在中枢,通晓政务,未曾想到如此深远,请皇上治臣颟顸误国之罪。”
“念你自请督师,也算慷慨任事,尽忠报国,治罪就不必了,但你既身为内阁辅,虑事行政便不可不慎重周密,否则便会上误国家,下误百姓,更辜负了朕对你的社稷之托。起来吧!”
待严嵩起身之后,朱厚?说:“内阁四位阁员,论资历才干,也只你与李春芳两人堪当督师之任。可是,鞑靼虽多次求贡,但时下贡使尚未来朝,还不知他们要价如何,除了你,大概也没有人能对付的了他们,你应留在京师准备与他们谈判;此外,鞑靼一贯尚武好斗,骄横无礼,且不讲信用,无论马市开与不开,朝廷都要防备他们再度犯边入寇,李春芳分管兵部多年,通晓边情军务,也应留在京城。既然你二人都不宜督师南下,朕就决意不派督师,改以吕芳任监军,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