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这些例行的安慰话并没有使朱厚熜良心上稍微安宁一点,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朕听说那6树德还是个清官,家里一贫如洗,如今他走了,老母孀妻可如何过活?定要好生安抚!你从内库中拨银子为其料理后事并抚恤家人,并着其原籍地方官府照料日常饮食用度,不可有一日懈怠!”
“主子如天之仁,那6树德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也必感谢圣恩浩荡……”
朱厚熜似乎觉得这样做还不能让自己安心,又说:“6树德也算是死于非命,且死前胸中愤懑未消,朕恐其魂魄难安于九泉之下,你此前曾说过海瑞投宿的昭宁寺主持慧如大师乃是大慈大悲的得道高僧,佛法精深,就请他为6树德过场法事,度他早日脱离尘世之苦,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吧。”
吕芳怔怔地看着朱厚熜,却不是对他这样的矫情有何非议,而是不明白这个主子是何时又改信了禅宗,连度法事都指名由和尚来做!
明太祖朱元璋本是和尚出身,得天下之后也不敢忘本,虽未象南朝梁武帝那样舍身礼佛,却也尊崇三宝,广修寺庙。其后朱家即位大宝者也都承袭祖制,光大浮屠之教,对佛教格外高看一眼,连带着西藏喇嘛教等佛教近枝也得了不少恩惠,比如黄教就在明朝永乐年间开宗立派,并得到飞展,势力逐步扩大,成为西藏的执政教派,其开山鼻主宗咯巴先后被朝廷封为西天佛子大国师和大慈法王,宗咯巴的两个弟子**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世世转生,传其衣钵,都与明朝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对朝廷设立乌思藏宣慰使司、巩固对西藏的统治挥了巨大的作用。
惟独这明朝第十一位皇帝嘉靖却是个异数,即位不久就误信妖术,沉湎斋醮,不但在乾清宫等处设坛建醮,烧灶炼丹,还把道教捧上了天,很多道士得以封官进爵,位列朝堂,把一个垂治天下的朝廷搞的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但是,倘若是只尊道教也就算了,他还被邵元节、陶仲文等一干妖道唆使,对佛教大加摧残,严禁僧尼建戒坛说法,将受戒寄寓者和四方游僧一律捉拿下狱问罪,干了许多毁梵宇、捣佛像、焚舍利、屠僧侣之事。其中最为过分的是,他于嘉靖十四年下令将紫禁城里的大善佛殿拆毁,将原藏其中的一百六十九座金银佛像、一万三千余斤各类头牙佛骨舍利一股脑搬到灯市口的闹市中心,当众焚毁。如此崇道灭佛之举实乃大明开国以来佛教之大劫,不但招致天下人多少非议,更被一干佛教信徒视为佛国魔障,暗中对其咬牙切齿。
吕芳本来既不信佛也不崇道,但他认为缁衣羽冠之流虽不稼不耕不工不读,但都是教人守礼向善,安于本分,若能善于引导,则于国事道统不无小补,因此为人主者对于释道两教,既不能绝情剿灭,也不能纵容放任,尤其不能有所偏好,最好也能象对待尊礼议礼两派一样不偏不倚。如今皇上幡然悔悟,不再为一帮妖道所惑,更主动提到了佛教,令他由衷地感到欣慰,当即叩头说:“主子圣明。依奴婢看来,主子是人王,西天佛祖是法王,人法对垒,必招致天道阻滞,灾害频频;人法和谐,则皇柞绵长,国泰民安……”
朱厚熜由于问心有愧才提议为其做盛**事,风风光光地厚葬6树德,可不知道在吕芳的心里,已经将此就提高到了治国安邦的高度来理解,诧异地问道:“此前你一直跟着朕信道教,你何时改信了佛教?”
吕芳一愣,忙说:“奴婢倒不是信了佛教,主子也晓得奴婢心中只有主子,主子才是奴婢的天,再容不得其他神祗。”表过忠心之后,他又解释说:“士子儒生尊崇孔孟,便知礼仪廉耻;那等不识字的百姓不习孔孟之道,若是礼佛修道,也知守礼向善,少生许多事端。因此,依奴婢陋见,这世道既不可无和尚道士,又不可太多和尚道士;既不可作践和尚道士,又不可追捧和尚道士,适度即可。我朝太祖高皇帝虽曾入禅门,却也并不过于纵容佛教,规定各省府州县僧人定额,还于礼部专门设立了一个度牒司管理僧尼道士的度牒放;高祖文皇帝永乐时,又在各佛道名山设从五品提举衙门管理山政,由礼部派员任提举(官名),管理山中一应宫观事务,并代理征收香税银……”
财政历来是朱厚熜最为关心的问题,他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吕芳的话,说:“你说的这些,《大诰》及《太祖实录》、《成祖实录》中多有记载,倒是朕以前不遵两位先帝祖制,做了不少崇道灭佛的错事,令世人多有不满。只是这香税银是什么意思?户部每年帐册上怎么不见这一项?”
吕芳似乎很为难,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说,征收香税银是明成祖朱棣的主意。以道教名山泰山为例,泰山上有大大小小道观几十座,每年上山进香的香客多达数十万人,各道观每年接受善男信女敬献的香火灯油钱多者上万,少则数千,按收入多寡核定税额,三年一变。这一百多年来每年最多能征到三万两,最少也有一万多两。只是到了嘉靖年间……
吕芳不敢再往下说,朱厚熜当然也就明白了,自己崇道灭佛,佛教一蹶不振,各省府州县僧亡寺倾,谁还敢去进香礼佛?而道观的香火想必日盛一日,那些杂毛老道肯定日进斗金,可自己又偏偏舍不得向他们征税,这根本就不符合“开源节流”的财政政策嘛!他立即表态说:“既然是成祖文皇帝定下的规矩,朕当然要遵从祖制,自今年起复征香税银才是。呵呵,百姓崇佛敬道,全国寺院道观的香火就旺,和尚道士的香火灯油钱收的多了,朕的香税银也能多收一点,于国朝财政也不无小补。这样吧,自今日起,我大明实行宗教信仰自由,再也不禁百姓礼佛信道,具体事宜由你司礼监着礼部依两位先帝祖制拟文报来。”
吕芳正在感慨主子又睿智又仁厚,就听到朱厚熜说:“你那日说到6树德与严嵩之间的瓜葛渊源,朕倒又有了一个主意。只是你不要出面,让你司礼监那两个往日与严嵩过从甚密的秉笔去找那严嵩即可……”
出了东暖阁的门,吕芳就找到了宫里负责记载皇上起居的太监,让他把主子优抚厚葬6树德以及决定推行“宗教信仰自由”仁政的始末原原本本都记了下来,还特别叮嘱他在旁边注明是主子的原话,在日后给主子修《实录》之时也一定不能遗漏。但是,关于涉及“香税银”和“严嵩”的对话,被他无意中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