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谁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皇上由浅入深,一层层地剥茧抽丝,谁都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说形势所迫,变法在所必行。可这话他自己说可以,旁人说却不行,因为眼前的皇上并不是刚刚即位大宝的新君,而是已经垂拱九重御极天下二十三年的天子,若说是国家已经到了危急之时,那便是否认皇上前二十三年的治国之能。这样的罪责可不是谁能承担得了的!
见三人尴尬地站着不敢回话,朱厚熜叹了口气说:“晓得给朝廷和朕这个君父留面子,你们终归还是忠于家国社稷,忠于朕这个君父的。朕还不算是个昏聩之君,也知道有许多人说朕这嘉靖新政是‘改祖宗之成法,变春秋之大义’,可如今朝廷百弊丛生,既有内忧更有外患,局势已然到了非变法不可的地步。正所谓事急从权,你们都是有良知又有才干之人,只要能体谅国家的难处,朕相信你们也能体谅朕的一片良苦用心。”
皇上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是否真心信服,三人也只有再次跪拜请罪:“我等朽木之才,不能上体家国之难君父之忧,妄议国政,扰乱科场,请皇上责罚!”
朱厚熜微微一笑,说:“说真的,朕还真想责罚你们,朝廷抡才大典让你们给搅了,害得朕不得不停了这科大比,煌煌史册绝无仅有之事竟出现在朕的身上,千百年之后世人又该如何评说朕这个君父?名声都是身外之物,知我罪我,非所计也,朕也懒得管它。只是数百名有望今科中式为朝廷效命的青年俊杰没了出身,即便不说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能成为阁老尚书这样的栋梁之才,数十年之后便有数百职官缺任,让朕或是朕的子孙欲用乏人,于家国社稷,于我大明天下苍生害莫大焉……”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可翻遍我大明律法,竟找不出一条合适的刑法来治你们的罪。论你们攻讦新政扰乱民心,便是将你们身送东市也在情理之中;即便免了你们的死罪,至少也该以大闹贡院扰乱科考之罪论处,削籍充军永不叙用。”
三人心里一惊:果真是逃不过此劫啊!正在百感交际之时,却又听到皇上问:“你们可知道牌位上为何写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字?”
皇上说话云山雾罩乱石铺街,总是出人意料,令三人不禁又是一愣。已经知道了即将有什么样的惩罚在等着自己,何心隐反倒抛去了思想包袱,斟酌之后才回答道:“天覆之,地载之,君上父母师长恩养哺育教诲之。”
朱厚熜点点头,说:“你回答的不错,只是还有一点未曾说到:君上父母师长不但有恩养哺育教诲之责,还要呵护之。朕这个皇上既然排在天地君亲师之中,自然也要呵护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亿兆生民。你等士子身为国朝根基,日后更为社稷栋梁,莫说是为了国家做杖马之鸣,便是真有小疵,朕这个君父还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再者说了,朕爱着你们的品行才学,自然舍不得削去你们的功名,误了你们个人一生的前程事小,让你们没了报效国家的机会更是朝廷的一大损失,也就只好呵斥你们几句,出口闷气罢了。”
“皇上如天之仁,我等……我等……”张居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朱厚熜说:“你们也别当朕就这样轻轻饶放了你们。朕晓得你们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人,必不屑于再入国子监研习经学理学,朕也不愿意你们埋身书斋皓穷经,就许了三年之期,旁人可以游山玩水吟诗赏月,你们却不行,这三年好生给朕留心各地风土人情、民生经济,三年之后再到京师来大比,朕可是要考究你们功课的。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功,这三年怕是比你们在国子监里读十年书还有用呢!”
看这情形,其他两人还说不好,张居正已经被自己感动,但也只是感动而已,一时半会还无法说服这些深受封建礼教思想熏陶的士子改变固有的观念,能暂时安抚住他们不再生出事端便是托天之福。朱厚熜便笑着说:“刚才那一席话就算是朕给你们临别赠言。所谓秀才人情纸一张,张居正,你素有神童之名,朕就命你即席赋诗一作为回赠。”
张居正自然不敢推辞,好在举子的房中最不缺的就是文房四宝,他提起笔在砚台里润了润,略微沉吟了一下,一笔漂亮的钟王狂草就落在了纸上: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授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看的出来,这位来自湖广的青年才子不但有倚马可待的急才,更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就是要“环佩相将侍禁庐”,问鼎人臣之极!
朱厚熜笑得合不拢嘴了:年轻人有理想就好,那惊世绝艳的才情终归还是要货于帝王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