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子的话,海瑞倒无甚闹腾行径,但今次广东报来的应试举子名单中有他,想必也在那里……”
吕芳一直不明白主子为什么会对琼崖蛮荒海岛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举人感兴趣,但主子的话他总是很留心,专门派人去礼部查阅了浩如烟海的档案,得知海瑞七年前考中举人之后便一直科场不顺,前两科都落榜了,今年已经是他第三次试图鱼跃龙门,也不晓得有没有那么运数。
朱厚熜笑得更厉害了,已经笑出了眼泪:真是太可笑了,嘉靖新政的京察、考成法、一条鞭法完全剽窃自张居正的万历新政,子粒田征税的思想也是出自万历新政,只不过更激进了一步,将宗室勋贵缴税比例由抽取三分提高为抽取五分,唯一的创新只是官绅一体纳粮,此刻的张居正也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反对新政;而自己用于说服朝臣推行一条鞭法的那一大段话“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焉!是故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根本就是出自海瑞抑制豪强土地兼并的文章,海瑞此刻也跟着全国各地的举子一起反对自己,这是多么可笑而又多么荒谬的事情啊!难道我这样做,错了么?我真的错了么?
连张居正和海瑞都这样,更遑论其他那些深受封建礼教毒害的举子,朱厚熜的心中原本有千言万语想与那些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材说一说,此刻却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吕芳见主子没来由地傻笑起来,忙提醒说:“主子,高学士杨大人他们给举子跪下了都无济于事,看来那些举子是铁了心要和主子对着干,是不是……”
朱厚熜猛地回过神来,看看高仪杨慎他们背后站着的那一排排手按刀柄的镇抚司校尉军卒,摇摇头说:“今日若有一人流血,事态便不可收拾,朕的恶名千秋万代也洗刷不了了,还是朕出去与他们对话吧!”
“主子……”
“想不做混蛋嘉靖,难啊!”朱厚熜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翻身下马。
吕芳也赶紧跳下马,招招手,身后八个黑衣劲装校尉俏无声息地跟了上来:“主子,除了老三、老五、老八、老十二和老十三,锦衣卫十三太保都在这里,他们个个都有万夫不挡之勇……”
朱厚熜惨然一笑:“纵有万夫不挡之勇也难敌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翻遍史册,钢刀何曾能战得过笔墨?如今也只有靠朕的这张脸来挡百万士子了!”他走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来说:“吕芳,待会无论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插手。若是……若是那些举子有所异动,你即刻带着十三太保杀回皇宫,接了惠妃娘娘远走高飞,她已怀有朕的骨血,朕就将她们母子托付给你了!日后无论太子是否能入继大统,你都不要回来,定要让她们母子过上平凡人的生活!不幸生于帝王家,朕能为她们母子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主子!”吕芳咬咬牙说:“令吧主子!不消一时三刻,奴婢就能为主子平了这场祸事。”
“你这给朕出的什么馊主意?眼前之乱能平,我大明天下之乱却要因此而起了!你也能为朕平了么?”
“主子即刻由十三太保护送回宫,就当今日不曾来过这里。待奴婢平乱之后,主子便明诏谕剐了奴婢以谢天下……”
“主意越馊得厉害了,朕宁可舍了江山,也舍不了你吕大伴啊!”朱厚熜叹了口气:“你休要多言,只需记得朕与你说的话就行了。你们眼里若还有朕这个主子,就不许跟上来。违命者,斩!”
吕芳和八个黑衣劲装的太保都跪了下来,声音哽咽着叫了一声:“主子!”
迎着那三千多名群情激愤的举子,朱厚熜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步伐是那么的沉重……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吕芳与镇抚司的几个太保都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地上,出了无声的哭泣……